许青窈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后退,被薄青城拽过一把挡在身后,旋即朝前飞踢。 挨了一记窝心脚,那人跌在地上,痛苦嚎叫,被仆役们一通好打,当即晕了过去。 眼见贼人被拖走,许青窈欲抬头道谢,猝不及防撞进一双阴雨晦冥的黑瞳中。 他却忘记回应她的对视,只因转身的一瞬间,正瞧见她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小腹。 薄青城低眉敛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复杂的笑。
第15章 翌日清明,祭祖。 置香案、设香炉、摆蜡台,主殿北方设贡桌,酒醴、贡果、糕点、杯箸一应齐全;西侧燃香鼎、点鞭炮,乐队、乐工设在东墙之下,以待八方鬼神俟听。 薄家的清明,照例要先在大祠堂行仪,许青窈早早就换好素服,整饬好头面,等待一众族人的到来。 按规矩,女人本不被允许参加祭祀活动,她能获此特权,归功于腹中这块性别未知的骨肉。 大房留下的资财物产,遍布大江南北,至今发落不明,引得阖族不安,此次集会便是要将这笔资财的分配和去留做个定局,她这个事主,无论如何,都是绕不开的一环。 站在祠堂斑驳的大门前,许青窈看着洒满瓦片的阳光,想起昨夜的命悬一线,只觉恍然如梦。 她又一次活了下来。 只是一想到又要见老族长,心里竟颇为忐忑,老家伙两次设计都被她破局,成了手下败将,心里不知道憋着多少恨呢。 看昨天走前那架势,竟是要把她给活撕喽,接下来这几天,无论如何,她得埋个心眼。 时间过去良久,各房各脉都已聚齐,宾客满座,只有上首的太师椅空空如也。 香堂上,莲花滴漏声声催人。 她有些不安,怕是自己上次的举动,激怒了老人,所以这次才临时发难。 谢天谢地,过了一炷香,外面的细蔑竹帘突然被揭起来——终于来人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来的不是老族长,而是老族长身旁的小厮——福禄儿。 福禄儿一番言语,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老族长气血攻心,凌晨时分已然去了。 一片哗然。 由谁来主持这场祭祀,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当然也至关重要——这代表了新族长走马上任的信号。 老族长的死讯像是一块石头,在薄家祠堂的一潭死水中,炸起了轩然大波。 各房各脉吵得不可开交,沸反盈天,许青窈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忽然瞧见对面一群揎拳攘臂的士绅中,坐着个异类——那人轻靠在椅背上,姿势慵闲,薄唇递到青花碗盖边沿,袅袅茶雾遮住他色彩浓重的眉眼。 他不是被逐出族谱了吗?怎么还能参与祭祀? 薄青城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越过喧闹的人群,和她四目相对。 他淡淡勾唇,许青窈颔首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毕竟昨夜帮她躲过一劫,算是她的恩人,而她本人一向恩怨分明。 该给他点什么好处呢?她沉思起来。 于是又忍不住将视线投去——他还是那副无所依恃,亦无所求的模样。 她垂了头,纳闷——这样的人会是传说中的海上枭商? 海上枭商会有闲情逸致亲手制灯? 想起灯笼上的那两行绿漆行书,她的耳尖不禁有点发烫,只好捉过青花瓷杯,将滚热的茶水,一鼓作气灌下喉咙。 她做完这一切,谨慎地打量四周,幸好没什么人注意,忍不住自嘲:不成气候的家伙。 她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有心之人的眼里——女人姿势端正,动作一板一眼,只是神情控制不住地倦怠,仿佛在强忍着观赏不合心意的戏文,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慌里慌张,一通牛饮,事后竟弃了帕子,以袖边拭唇,不像口渴,倒像做贼。 实在好笑。 做完这一切,又恢复成局外人的姿态,冷淡,高傲,拒人千里。 这样看来,他们两个还真有几分相似。 他们行走在世上,都有不止一副面孔。 她要不是大房的人该多好。 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回过神来,被自己吓了一跳,后背开始像有火烧。 对面的女人忽然站起来,他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他知道,这样做不合礼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窥视,会带来风险,腐儒的口诛笔伐,他向来厌恶,却不得不在乎,理智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起码不是现在。 没有用,随着她莲步轻移,襦裙摆动,他已经站起身,再坐下去,就是不打自招,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跟了上去。 祈祷祖宗神明不会发现这一点。 至于祠堂里的那些乌合之众,无需担忧,他们很快就会溃不成军,连作棋子的用处都不会再有。 他悄然跟上,像猫一样尾随她穿过祠堂,走向西厢,途中经过一处狭窄的夹道,她微微侧身,阳光照亮她的半张侧脸,长眉长眼,丰额直鼻,未经妆点的素颜,在错落的光影下显出一种光明的慈悲来。 薄青城才发现,这个女人长了一副观音相。 不过,他早就看出了这张面孔之下的铁石心肠。 他实在想不通,两年前,安插在薄羡身边的眼线,是怎样被这女人识破,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大狱;而他针对薄羡的玉石生意精心设计的收购陷阱,是如何被她看穿,反将他一军,使他在那次战役中亏得血本无归。 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将大房的一切收入囊中,包括她。 何必最后要使用那腌臜手段——他生平做过最不光彩的事,也就是这个了。 好在,效果不错——薄青城勾了唇角,继续跟上前面素衣款款却有无限风情的女人。 一片嫣红的杏林映入眼前。 许青窈来到长明阁,她来感谢老夫人昨夜的救命之恩。 如果不是老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破对方的胡搅蛮缠,她现在已经是井下的一缕亡魂。 无论婆母是有意还是无意,洞若观火还是故作懵懂,她都欠她一份恩情。 阁中支摘窗大开,里面传来娇俏的曲调。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定了脚步,这调子好像在哪儿听过。 对了,和薄青城初遇那夜,路过洒金坊,那华丽的楼宇中也曾飘出这样的歌声。 这曲子竟这样闻名吗? 她有点恍惚起来。 拾阶而上,一直走到二楼,这次没再见那个残脸的半姑。 走廊尽头有笛声传出,极清脆,像玉石碎裂,又如泉水叮咚。 许青窈追随笛声而去,进入一间转角处的房间。 这里的装饰和物件华丽而陈旧,像一袭过时的披风,看着耀眼,实则散发出浓重而潮湿的腐朽之味。 当然,最醒目的当属正中里的一顶大红花轿。 声音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她掀开帘帏——角落蜷着个红袄绿袖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带我走吧——”她一看见她,就爬起来这样说道。 “婆母,媳妇来看你了。” 老妇人不回答,径自歪着头,神态天真如稚子,“你知道赵郎中在哪儿吗?” “不知道。”赵郎中或许早已浪迹天涯。 用谎言点燃虚假的希望和一开始就让人绝望哪个更残忍? 许青窈认为对老人应该宽容——所以她选择居中。 介入私人情感已经背离她的原则,她最大程度地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回答,这是生意人的方式。 “淫.妇!”她晃着脑袋左右打量她良久,神色一变,忽然俯冲出来,伸长指爪,作势撕她的脸。 半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按住她,向许青窈致歉,“夫人莫怪,老夫人这是又犯病了。” 许青窈叮嘱了两句,转身下楼。 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对着轿子里的痴人,“叶凤阁,我会帮你找到赵郎中。”期限是有生之年。 毕竟,她还欠他半本医书。 也怪,那癫狂的老妇听见这话,忽然就安静下来。 不知是因为“叶凤阁”三个字,还是一声“赵郎中”。 * 日影西移,许青窈从楼上下来,在满园杏花疏影里撞见一人。 “叔叔怎么在此?” “我来看看婶娘。” 这一句话,再次提醒了她这座宅子里古旧的恩怨,许青窈噤了口,她不喜欢那些家族秘辛,总觉得太过黏稠,像前些日子的雨天,惹得到处都发霉。 他竟然会来看婆母?按理说,他应该恨大房才对,毕竟是公翁害他失去了母亲——难道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薄青城看着女人思索的样子,就知道,她忘记把自己算进去了,她还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战利品。 他敛去眼中那丝精光,抬步跟上她。 “你猜下一任族长会是谁?” 她表现得兴致缺缺,“只要别再来找我的碴就好。”上一任族长,算是被她彻底得罪了,这一轮的新陈交替对她有利。 “不会的。”他肯定地说。 看来他已经有了某些内幕消息,许青窈笑起来,眼神幽幽,“难道叔叔也对族长之位有兴趣?” “我太年轻。”他展开手臂,作出惋惜的模样,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骄傲。 许青窈笑起来,有实力的人的自夸,有时并不叫人反感,甚至因为自谦者太多,反而显得真性情。 “嫂嫂以后怎样打算?” 他突然这么一问,许青窈没了主意,她其实想过离开,在事态松弛之下就离开,这是三年前公翁薄羡向她作出的承诺,只是谁也料不到世事会无常到如此地步…… 但是路引怎么获得,家安在何处,腹中的胎儿该怎么处理……这些都是问题。 其实,要是他们薄家人不要如此心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出手,她大可以卷铺盖走人,放弃这些令人眼红的资财,只拿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如今经过几次风雨骇浪,反而生出好强之心。 这大概就是人性吧。 沉吟良久,有意做作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倒罢了,只是这个孩子,毕竟是薄家的骨肉。” 薄青城听了此话,并没有应声,只是在她的头顶,投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 接下来的这几天,许青窈不断从小狸那里听到消息,什么“老三和老四又打起来了……” “六房和七房闹到了衙门……” “几脉旁支为乡下老宅的归属打破了脑袋……”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当属淮安城东的那几家,也因他们有权势,子息又繁盛,个个都有望当选族长,所以争得格外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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