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微掀,冷冷看向左下首那人。 叫“佛六”的被东家点了名,赶紧起立,是个断眉、下巴带疤的汉子,此刻嘴边赔着笑,下颌上那道疤一扯,更骇人。 干咳两声,“二爷恕罪,小的立马去查。” 大约是江南雨多,生了湿气,胸腔里发出阵阵痰鸣。 薄青城打量男子片刻,神色缓和,略一摆手,召上来个伙计,“把我书房里预备送给知府大人的节礼取来,拿给佛六爷。” 佛六被从盛怒顶端抛掷,又忽感关怀备至,如沐春风,便有些不知所措。 薄青城眼神清和看向佛六,“一点人参和雪莲,拿去调养身子,你从前受过旧伤,如今逢上换季,应该多仔细才是。” 佛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迭声道谢,当场咬紧牙根,发誓说要将那批木材追回。 众人也顺水推舟,盛赞二爷患难相恤、视下如伤,相继慷慨陈词,誓要鼎力追随。 薄青城嘴角有笑意,只劝佛六先顾好身体,言辞中极尽体恤。 一面握掌成拳,水种极佳的翡翠扳指在手心暗暗摩挲。 这个佛六,也真是不中用了,要不是看在他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面子上,他定不会轻饶此人。 想着,眸中笑意愈加深浓,又说:“接下来的‘花会’,还望各位坊主费心。” 赌坊里就那几种玩法,是个人都厌了,他预计再开几条通路。 暂且命名为“花会”,今儿叫旺儿带那个丫鬟小狸先试了水,反馈还真是不错。 连闺中无知婢子都能上手,可见玩法简便宜人,想来很快就会在各地流传起来,到时又是一条发财的康庄大道。 男人的钱要赚,女人也不能落下。 白丁的财要揽,朝中大夫们也不能被忽略。 这就叫财开八方。 他是受过孔方兄之苦的人,后来又富埒陶白,如此大起大落之下,便养成了对财富异常敏感的触觉。 钱不向他来,他便俯身向钱而就,至于什么黑白,什么正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旺儿出来讲解“花会”的规矩,众管事纷纷应了,个个赞不绝口,恭维之语排山倒海。 薄青城听到最后,起了倦意,略作寒暄,便摆手命众人退下。 明日便要返回各自属地,临行前,他这个东家,少不得给兄弟们饯行,幸好鹤鸣楼是自家生意,早拉下谢客铭牌,备好□□桌大席,夭童玉女鱼贯而来,珍馐佳肴堆叠如山,连那平日里点滴成金的美酒,也如流水一般,从竹舀里,一路流向江湖好汉们的肚肠中。 席散,已是月上柳梢。 人约黄昏,出双入对,薄青城月下行走,孑然一身,未免凄寒,想起那日时雨堂中,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喉头一动,跨鞍上马,手中银鞭高甩,朝薄家西府曳尘而去。 入夜,许青窈早早上床歇息。 一团黑暗中,她紧闭双眼,一双睫翼却蝶翅般扇动不息,心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逃出生天。 一直冥思苦想至后半夜,半梦半醒间,一双手覆上她额头,半惊半惧间,难以自抑地扑闪睫翼,那人大约掌心发痒,发出低沉笑声。 三下五除二拽下外袍,翻身上床,“怎么还不睡?” 一股夜露的寒凉外加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她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热气息。 偏偏被他逮住,“不好闻?”那就偏要她闻个够。 挣扎间,一张灼热的唇印上来。 太烫,像被淬了火的刀刃划伤—— 她还在躲,那人愈加愉悦,“漱过口的,不信,你闻。” 她气急,伸出双手推他下床,用尽力气,却不能动他分毫。 他嗤嗤闷笑两声,一个翻身,隔着锦被,撑在她上方,“真的,怕酒气熏到你和孩子,我连弟兄们的敬酒都没大敢接,你说,这算什么——”这样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从来还没有过。 听那意思,好像是有点懊恼,又像撒娇。 趁他不备,一脚踢他下床—— “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忍痛的闷哼。 万籁俱寂的暗夜中,撞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太过响亮,惊醒了外间的小狸,“大奶奶?” “无事,我打翻了竹夫人。”许青窈故作镇定,压低嗓子回道。 小狸纳罕:这才早春,怎么就用上竹夫人了? 一边想,又重新钻回被窝,她怎么倒觉得寒气逼人呢,遂将被角掖得更紧。 “竹夫人?”那人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我不是竹夫人,我是薄夫人,不,是许夫人……” 眼看他醉得酩酊。 许青窈靠在床头蓄力,将手探入枕下,倏然亮出一把刀,抵向他颈边,声音和白刃一样,寒意森森,“滚下去。” 廊上的莲花滴漏仿佛有片刻停滞。 “好——”声音陡然恢复清明。 果然是在装醉。 眼看他拾起地上的锦袍,背影高大而萧瑟,作势要走,她终于松了口气。 瞬息之间,眼前一暗,被什么东西罩住,挣扎中,发现是他的外袍,面料大约是云锦,光滑如水,将她越缠越紧。 什么东西钻进来,继而咬住了她的耳朵。 找准她的唇,渡给她一朵茶花。 满口清香。 碰到的是花瓣,很冷,沾了夜露,湿漉漉的,简直像是谁哭过的眼睛。 “我就说我漱了口,你还不信。” 很得意,得意之极。 许青窈愣愣坐在床头,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不在。
第21章 晨光照进深闺,点亮榻下的一朵山茶,殷红潋滟,在色泽沉郁的楠木地板上,像是一滴荡开的朱砂。 许青窈知道,此花名唤“十八学士”——可惜一抹好颜色。 捡起扔下楼去。 薄青城早起在院中练剑,掠过假山湖石,恰瞥见楠木楼头堕残红,还当真是“瓦砾明珠一例抛”。 不禁冷笑。 从前,在闽地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他曾套得一匹好马,那马通体赤红,毛色油光,只是野性难驯,不肯近人,连带刺的长鞭和紧利的鞍辔都未能降伏,最后还是被他一刀刺在背部,淌了满地血—— 就在那血流不止的时刻,他翻身上马,勒缰朝深林雾瘴而去,血流了一路,回来时一人一马皆立在血泊之中,马一倒下,他便给它治伤,在马厩中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天。 后来那马便乖乖伏在胯|下,牵它时,常用舌头舔他的颈。 世上驯人驯马,无不外乎此道,一是手段,此道需要狠心,谋而后动,狠而后定,不忍奴役他人的人,必被他人奴役;二则是情,毋论真情几许,假意也得演三分,温水煮蛙,静水噬人,软化的鞭子永远比劲棍对肌理的损害更深沉。 再烈的野马,他不信没有伏首的一日。 随着许青窈闭门回房,薄青城收回视线,移步向廊下的金丝笼,那里面圈着一只芙蓉鸟。 解开笼门,鸟儿唿地拍翅高飞,转瞬又归来,站在笼顶,亲昵贴上他虎口。 阳光正好翻跃墙头,照亮那明黄的羽毛,金色鸟笼和银色足镣熠熠生辉。 于是,薄青城微笑起来。 笼中精心豢养的鸟儿,就算给它们自由,也会失去飞翔的勇气——他不剪它的羽翅,只是让它忘记天空和河流。 他要的是笼中折翅的艳鸟,鞍羁精巧的骏马,颈上系了红绳和玉牌的家猫——他要美,但更要美的臣服。 倔强和野性很好,另一种好,但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增强欲望快感的一种手段,一旦越界,就令他生出太多不值来——生意人,对于成本,总是斤斤计较的。 她实在耗费他太多心思。 喉头干涩。 想到此处,踏步回房,去看账簿。 老家伙在运河南北留下太多资产,同时散落大笔外债和旧账,昨日新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大房和薄氏宗族生意上的东西,此后都交给他,只不过有条件——要盈利,且每到年底给各房分成。 他们说得好听,是信任他的才能,他却从中嗅出算计和铜臭。 作为交换,恢复他的薄氏庶子身份。 盛情难却。 其实原本是打算不要的,一口气憋在胸膛多年,猛然吐出,不免伤筋动骨,可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不舍。 是了,如果失去二房庶子的身份,他凭什么长留于此?离自己的爱宠太远,不是个好主意,何况,那还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家伙。 又想起女人的那张冷脸——于是,他极其刻意地把此解释为,对于未出世骨肉的陪伴,一种根植于血脉的舐犊之私,而非单纯的儿女之情。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他的名字被允许出现在宗祠谱书之上,他们得到抽成,不过要降利三厘,还得共担亏损。 结局差强人意,对他来说。 死了一个大房长辈,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经过长久以来缜密的布局,他们的名誉也随之扫地。这让他略有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复仇的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这场赌局不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中正在酝酿一个更疯狂的计划。 其实,他们最好的归宿是祠堂院里的那口深塘。 他的母亲曾经丧命于此,两位始作俑者却逍遥于世,让他们活到现今,还是他太慈悲! 久雨的天终于放晴,积在心头数十年的阴霾一散而尽,谁人不知薄家二爷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现在整个薄氏宗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只等着那个女人腹里的消息。 他爱极了在大雪纷飞万物死寂时期待新生和萌芽的感觉。 不是为了赎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只是另一个自己,供这个自己去疼爱的另一个自己,别人都不能补偿他,那么他就自我补偿,他需要一样东西代替他回到童年。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 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袅袅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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