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四鳃鲈鱼,是鹤鸣楼里的名菜,我特意请那楼里的庖师过来烹制的,应当是原汁原味,大家趁热尝尝。” 巧姨娘笑得眉目粘连,她慕鹤鸣楼盛名已久,只是无缘上座,今日竟然能有如此口福,不禁笑口大开,引得脸上脂粉簌簌抖落,“哎呀,这得多耗费呀……青城有心了。” 掇一筷鱼肉,送到嘴里,一面大嚼特嚼,一面拿眼色指示自己儿子,“脂虎啊,这下你二哥回来了,以后凡事多向你二哥学学,这么大的人了,别整天招猫逗狗,就知道吃喝玩乐,还跟个孩子似的……” “你看看咱们薄府这几年,大灾小难不断,人丁凋零,有出无进,桌上这几个,”环绕一圈,从许青窈到沈韵秋,又说到自己,“这都寡妇失业的,以后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你如今也大了,该是支撑门户的时候了,不能事事都靠你哥,人家提点你是手足之情,这人想要立起来,说到底还得靠自己。” 薄脂虎正拿银匙舀鱼汤喝,只觉这汤鲜得要咬掉自己舌头,心不在焉地咕哝两声,糊弄过去。 薄青城却早听出这是在敲打自己,不接招也不推拒,使了个太极话术:“姨娘多虑了,天要收人,这是没办法的事,祸事再多,到底也留了后,脂虎和素素都大了,您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何必作此兴废之叹?” 巧姨娘悻悻然,知道是自己意图太过外露,失礼在先,遂岔开话题,谈起坊间见闻,这点她得心应手,气氛很快升温。 “对了,二哥,有酒没有?”薄脂虎涎着脸问,对方才自己老娘的话置若罔闻。 薄青城愣一下,很快笑起来,眉眼柔和,“有。” 说着朝身后的小厮扬手,很快就有一坛裹着红绸的酒被送上席来。 “娘你看,还没入夜呢,哥又想着喝酒了。”薄素素娇嗔地推一把巧姨娘,被母亲捉住手,便顺势靠在母亲怀里。 许青窈见她们母女情深,心里一酸,不自觉垂了眼,低头摆弄自己的绞丝银镯。 薄青城黑眸闪了闪,从桌下悄悄探出手去,捉住她的腕子,许青窈一惊,抬眼瞪他,只觉腕上一凉,冷不丁多出一圈桎梏。 急忙抽回自己的手,青绿的镶滚袖口一抖,遮住那清凉物什,随后便将两只手都抬到桌面上来,纤纤十指绞成玉色排扇一般,长睫不安地颤动着。 余光一瞥,那始作俑者却泰然自若,正笑着摆动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在抚弄一只小蝉。 对席,随着薄脂虎“啵”地一声扒开酒塞子,立即有酒香味弥散开来。 巧姨娘深吸一口浓郁的酒气,伸手抚女儿的颊,“不碍事,这是鹤鸣楼的酒水,可难得,不知道你二哥用了什么法子才弄来,多少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也买不到的。” 薄青城淡淡一笑,“也是巧合,生意上往来的友人恰巧得了这么一坛,他不吃酒,便给了我。” “哟,那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了!” 薄青城站起为巧姨娘斟酒,“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茶酒一道姨娘是个中高手,还望给小辈们赐教则个。” 巧姨娘端起酒盏,仰头闷一大白,复又咂吧红唇数下,回味半晌才眯着眼扬声道:“不喝此酒,枉作人一场。” 巧姨娘年轻时是酒家女,在瓦市中颇有艳名,当垆卖酒时被二夫人看中,买回家分那外室蓝氏的宠,因为长期混迹市井,性格豪气,不同于一般女儿家的拿乔爱娇,也颇得了几年宠。 这个人是喝惯酒的,什么自酿野酒,御供珍品,都是舌尖常客,此刻既然能作此汪洋之叹,可见那鹤鸣楼的酒水正是沧海巫山。 这番话也引得众人都生出奇心,虽酒水未入喉肠,已然醺醺欲醉起来。 薄青城给各位都倒了酒,连薄素素都是满满一盅,只有许青窈面前空空如也,静静坐在一边,脸色不辨悲喜。 众人知她怀有身孕,也知道这孩子来路不正,恐她难堪,便不向她邀酒,同时也暗中赞薄青城心细,一个男子竟能顾及这许多,可见是个有心的。 倒是妯娌沈氏一如既往地体贴人意,喝自己的酒前,先给她斟了另外的饮子,“这是厨下按外面的法子作的,桂花乌龙茶汤加了鲜奶调制,清脂去膻,你且试试。” 许青窈投以感激的一笑,啜下两口,只觉舌苔发苦,不知是不是心中不适的缘故。 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她只专心自己眼前的那几碟菜肴,就这么吃到了天黑。 一坛酒见底,席上都醉得迷离,包括那人,亦是玉山倾颓,相继被丫鬟搀扶下去,座中就剩了他二人,正要离去,不提防被扯住袖角。 “嫂嫂不等等青城?”
第23章 “铛——” 玉碎,铮鸣,清砺的玉末溅在他黑蓝色袍角。 她站在咫尺之地,脸上的表情却拒人千里,而他眉梢还停留着些微的惊愕,不过很快就一闪而过。 他本可以接住那玉镯,但是他没有,只是任它坠落,即使那玉前身来自遥远的大理之国,被一个年老而好运的矿匠自华岩纵横的深渊下掘出,盛在华美的千年香樟木作宝盒里,献给高高在上的王室,后来几经国破一路辗转进入中原,落入顶级的琢玉之家,被那世人瞻仰的大师亲手雕刻三年,第一年,让它从原石变成瑰宝,后面整整两年,都是为了让它返璞归真,等到那巧夺天工的玉镯终于再从奇瑰化为本色,老匠人呕出最后一滴心头血,玉的光芒到那一刻终于闪现,比十万金银同时出现还要耀眼—— 可是那只是一瞬,世人错过了传说中涅槃的这一瞬,他便让那光芒在她霜雪般的皓腕上重现,可惜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也没看——镯子递出的那一刻,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所以此刻碎掉,他也没有惋惜,如果有那么一点,也是为她,她还没来得及瞥它一眼,不过那会是她的遗憾吗,还是他的?——他宁愿说是那镯子的遗憾。 想到这里,蹲下身,碎玉拢进袖中,摇头失笑,“还是你没福……” 春夜的月光将青白地坪照得有如凝霜,细小的蚊虫在灯影下般般蠕动,地上有酒渍,像是雨点砸出的涟漪。 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月光和烛火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他则蹲在挂了松鹤图的大堂下,像是一块坚稳的磐石,牢牢压住青白方石地板上她投来的影子,头顶就是阴晦的灰紫色夜空,河流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奔流,悄悄一卷,她和她的影子一起不见。 春风过堂,静夜悄无声息,粗大的廊柱后,一双清亮的眼睛目睹一切。 许青窈回到楠木楼,只有丫鬟云娘,正在灯下绣衣服,那是婴孩的用物,许青窈心里一紧,不发片语,径直回了房中。 此刻,小狸正和灶房的婢子们混在一处,后罩房里欢声笑语。 传出一记清脆的俏音:“明天长盛坊里不知道又会出哪一枝花?”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推小狸肩头,“让小狸说,这丫头上次不才赢了钱?” “我猜是山茶花。”小狸也不客气,张口就说。 “花会每日有三十六筒,三十六种花齐开比咱们薄府的后花园还热闹,你怎么知道是山茶?”有小丫鬟问。 “山人自有妙计。”小狸卖了个关子。 老妇给小狸头顶凿个暴栗,“你这丫头,可不要因为这两天咱们园子里头山茶开得好,就张嘴胡说,要真这么来,到时大家亏了钱,算谁的?” 其实还真是,自从那日在长盛坊里玩儿过这种花会的赌博,赢了钱后,就总惦记着再去捞捞偏门,也是她心细,竟然发现那花会里每日开彩,和府上后园中新开的花雷同,对照着这个,接连下了几次注,竟然也给她赢了好些。 小狸被戳中心事,烦躁地推开老妇,“您老人家,吃肉的时候跟着遛,下本儿的时候就想跑了,也太为老不尊了些。” 众人也都帮起腔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好些,都默默选定赌注,只待明天早上的“女航船”来记名下注,彩筒一开,坐等收钱。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开出来的竟然是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风和日暖的春日,谁能想到号筒里竟然会装着一枝墨菊? 此事一出,花会的名头比前几日更盛,甚至在长盛坊这个“大筒”外,又陆续新设了几处“听筒”。 只是这一桩,却使小狸元气大伤,丢了前些日子赢来的赌资不说,把自己做丫鬟这几年攒下的老本儿都折了进去,甚至还倒欠下几个小姐妹的嫁妆钱,正愁得食不下咽之际,却有人找上门来,正是那日在洒金坊门前送她月季的那位。 “旺儿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许青窈站在楠木楼上,凭栏远望,春色正浓,西苑杏花织云绣雾,东门苗圃花团锦簇,时雨园中一泓清湖波光荡漾,倒映一片曲槛高阁。 正要收了视线回房,忽然瞧见西厢那处,放鹤亭上,一男一女,低头私语正当时。 那男的身形劲瘦,样貌看不大清楚,略觉眼生,女郎她却相熟,不是小狸是谁? 许青窈压下心中惊疑,悄悄下了楼,却不知这边,她刚转下楼,放鹤亭中两人就散开来。 “只要姑娘按我说的办,欠下的帐一笔勾销,至于其他人的,我们长盛坊也一并帮姑娘还清。” “可是……”小狸眉头拧成一簇,面露纠结。 “小狸姑娘不妨细想,其实这也是为夫人好,姑娘只顾自己脸皮,就不为夫人和夫人腹中的孩子考虑吗?主子们没经过外头的风雨,不知道世道艰难,难道咱们做下人的也跟着胡闹?” 旺儿那是什么人,赌坊里混出来的人精,舌灿莲花,几句话下来就将小狸给吃住,果然,只见顷刻间小狸神色便有所松动,咬住下唇,半懵半懂地点了点头。 待许青窈赶到,小狸正从放鹤亭的石阶上下来。 小狸心不在焉地低头行路,被假山后转出的许青窈吓一跳。 “大奶奶!”小狸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许青窈笑道:“你这丫头,跟了我几年了,怎么还这样一惊一乍?” 小狸牵强地笑笑,眉眼中暗含张惶。 “那是吕松吗?”许青窈指着凉亭后方并不存在的身影。 小狸惊慌失措地回头,却只看见燕子的尾羽擦着嫩黄的柳丝一翦而过。 “是……是后门上看园子的同乡找我有点事……”小狸支支吾吾。 “那同乡……对了,”小狸抬起眼睛,睫翼却低垂着,眼珠滚在侧边,有点胆怯似的,“夫人也认识的,叫吕松。” “下去吧。”许青窈不打算再为难这丫头,宽容地摆摆手。 小狸如获大赦般快步走远。 许青窈盯着那一抹如草木般渐次拔高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摇头失笑,“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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