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仆婢都比别家高些。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许青窈走过去,捉住秋千绳,推她。 秋千架荡来晃去。 薄素素一手捉麻绳,一面仰头看许青窈,眉眼盈盈,闪着枝头青梅一般的亮色,“厨下新捕了鲈鱼,姨娘特请嫂嫂过去用饭。” “现在?”许青窈停手。 秋千弧度随之停转。 素素轻巧地站起,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饭菜都快上齐,就等嫂嫂了。” 许青窈向丫鬟小狸和云娘略安顿几句,两人遂朝东府而去。 巧姨娘是已经过世的二老爷薄渊的妾室,膝下一子一女,儿郎名曰“脂虎”,女儿就是这薄素素了。 这三口人住在春禧堂。 春禧堂在东府的最北边,离得稍远些,一路上也颇费了些脚程,幸好园内花木扶疏,莺飞草长,景致迷人,又兼二人聊得投机,便减去大半疲累。 刚一走到门口,就有两个妇人迎上前来,这是一老一少。 年轻的妇人着银灰长裙,蟹青色短褙,青黑包髻捆得利落光明,耳畔垂着两颗极小的珍珠,面容清秀带笑,行动间有书香韵味,使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反倒是年龄大些的穿得亮堂,上身是一件石青色抹胸,外罩红底边黄短褙,搭配深蓝白边上马裙,最底下是条浅黄宽腿裤,一个人穿得比整座后花园子还热闹。 看许青窈来了,未语先笑,亲热挽上她臂膀。 “你们看看,咱们这顿饭吃得有多难,本来清明就约好的家宴,硬给磨到今天,先是我运道不好,生了场大病,又逢十一公去了,摊上族里那档子事儿,一来二去,就这么耽搁了,如今大局既定,这才得了闲暇,真真的费劲儿……” 见众人都但笑不语,许青窈微微勾唇,算是接了这位姨娘的话茬子,“姨娘的病可大好了?” 记得那夜,她去门上拜访,巧姨娘感染了风寒,推而不见,今日瞧着面目红润,竟无半丝病气。 “发了汗,身子利索多了。”笑起来,嘴角的纹路因为勾得太深,便显得有些刻意,带着胭粉也虚松。 “哦。”许青窈故意放长调应了一声。 她怀疑巧姨娘是避嫌怕见她,毕竟那会儿她身份还尴尬,朝不保夕,恐怕是担心她求到自家门上。 对这一点恐怕巧姨娘也心知肚明。 话说间便进去各自落了座。 晌午的光还明亮,气氛却沉郁起来。 那年轻的妇人见情势微妙,打破沉默,上前向她行礼,“大嫂。” 这位就是二房的嫡妇,名叫沈韵秋,其夫正是二房嫡子——薄殷义,据说两人早年指腹为婚,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就少年姻缘,膝下育有一子。 只不过,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几年前,正是花好月圆时,这位殷三爷到蜀中进一批药材,遭了不测,船覆人倾,留下这孤儿寡母在世,或许是同病相怜,这位沈娘子,和许青窈倒能谈得来,二人常在一处说话。 此刻见了,目光在空中刚一碰,便都笑起来。 “停瑜怎么没见?”停瑜就是沈韵秋的儿子,二房的嫡孙,许青窈叫一声侄儿。 “停瑜病了,怕给大家过了病气,便没带来,放在房里让奶妈子看着呢。” 沈韵秋笑起来,人如其名,有一股秋天的清韵,当然,归功于她幽暗的装束和矜重的举止,后背亦隐隐散发出独属于这个时令的肃杀之气。 沈韵秋笑道:“前几天还嚷着说要来姨娘的家宴呢,没想到,忽然就病倒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人吃五谷,生百病,谁小时候不是七灾八难过来的?” 巧姨娘将“七灾八难”四个字咬得很重,令许青窈觉得这是一种强调,好像是故意解释给她听似的,那意思是她老人家之前是真的病了,让她不要多想。 大约是太刻意,连薄素素都感到自家母亲的不对劲,悄悄拿胳膊肘顶她一下,提醒母亲也要关照一下三嫂的态度,毕竟,三嫂的儿子才是真的病人呀。 巧姨娘是个不大明|慧的人,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反而还转过头去扬声问自家女儿,“你捅我干什么!” 清丽单薄的少女闹了个大红脸,顾不得茶水滚烫,端起杯盏就往喉咙里灌。 母亲这事儿做得真不地道。 她早就听闻外边的动静,知道大嫂日子不好过。听说大嫂和宗族长老斗法那几日,她担心得吃不下饭,母亲却一直拘着她,不准她出去见人,还装病,连大嫂上门来探视,也被拒之门外,为此,她甚至和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直到听说大嫂安然无恙,才愿意开口讲话。 一听说要举办这场家宴,她简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风苑找大嫂。 不想,席间,归功于母亲的快嘴,又闹出这样一桩不体面。 恼恨地将茶水吞了个干净,茶叶也嚼得咯吱咯吱响。 巧姨娘正要说话,婢子掀起锦帘,天光一亮,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二哥!”薄素素惊呼一声。 “姨娘安好。”薄青城笑道。这还是许青窈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真切。 “弟妹。”向沈韵秋。 “大嫂。”看向许青窈。
第22章 面对薄青城的问好,沈韵秋端庄回应,“二哥。” 许青窈有片刻的失神,待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包括地上长身玉立的那位不速之客。 遂平淡地微笑,尽量不动声色,颔首道:“二弟。” 薄青城朝她一笑,黑瞳里闪过奇异的光,又很快为长睫所敛。 许青窈的心跳却暗自加快,喉咙里一阵干涩,遂端起面前茶烟缭绕的兔毫盏,轻轻啜下一口。 “听听,大家都得了二哥的问候,怎么偏把我给忘了?”薄素素微微侧过脸去,佯装嗔怒。 也因为是佯装,那点薄怒便显得恰到好处,像是一抹胭脂,点在丰润的颧颊上,显出几分明丽的娇态来。 巧姨娘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自家女儿。 许青窈在一旁默默喝茶,看得出来,这家人和薄青城关系很好,一般人家妾室和外室龃龉都不小,怎么偏薄家二房这个外室子能和妾子女亲如一家? 难道是同病相怜? ——虽然人们常说同病相怜,可许青窈见过的更多是同类相残。 一旁的嫡媳妇沈韵秋静默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透明人,她也不像许青窈,用喝茶掩饰自己的百无聊赖。她坐得规矩,目无斜视,既不东瞧西望,也不左顾右盼,像是在听,又不在听,面上始终噙着一丝温和笑意。 许青窈一向钦佩这位弟妹的定力。 说起来是弟妹,其实人家比她入府还早几年,听说是位御史家的小姐,虽然是个庶女,但也是,家风清正,竟然也能看上商户? 到底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许青窈扫一眼席面上的珍馐玉肴,心想,其实她现在能坐在这里,不也归功于所谓阿堵物吗? 头顶光影一暗,拂来一阵清幽的熏香。 原来是薄青城在她身旁入座,许青窈的心猛然一揪,下意识向另一侧提了提裙边。 薄青城正要跟着抬凳脚。 打屏风后绕出一人来。 是薄脂虎。 听闻小妹的怨言,“这不还有亲哥吗?”薄脂虎大步上前,问一声好,兜头朝薄素素打了个长揖。 薄素素站起来学他,有模有样地回礼。 兄妹两人一板一眼的样子,把众人都逗笑了。 薄脂虎见大家赏脸,颇自得,抓起桌上的一团花糕,就往嘴里送。 “这点心不错。”叉腿撩袍就座,随着身子前后晃荡,乌木凳腿摇得嘎吱响。 “来了也不知道叫人。”巧姨娘呵斥儿子。 薄脂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问好:“大嫂,三嫂。” 许青窈和沈韵秋各自颔首回应。 薄青城斜斜靠在椅背上打量——许青窈笑意恬淡,下颌微勾。这端庄内敛的神情叫他欣喜又暗恨,不明白为什么她对别人这样好,待自己总是无比冷硬,连丝笑意也是奢谈。 午后的日光,透过海棠雕花的直棂窗,将她的脸筛成绘有细密花影的绫绢,往日瓷一样的白,忽然变作玉色,染上湿润的雾气,只待轻轻一拓,便能留下完整的篆文——他长期混迹生意场上,手底颇有几方好印,都是请了顶级的篆刻师一刀一笔勾就,朱砂,青墨,想象在那绢丝之上笔走龙蛇,覆印留痕,他的身体不动声色地升温。 许青窈莫名觉得右颊发烫,原来自己早已被身侧的目光捕获。 蛛网一样,细细密密地爬了满身。 心中立时恼恨。 大庭广众之下,岂容他放肆? 暗暗踢了八仙桌下的云头履,蹬在他小腿,示意他收敛。 那人却愈加愉悦,眼底笑意深浓。 他心情大好的样子,未免惊动席首的巧姨娘。 “青城这回回来,再不走了吧?” 坐正了温声答:“按族长和长老们的吩咐,青城还得在府里叨扰姨娘许久。” 这话提醒了大家,十一太公过世后,新族长走马上任,最后与族中几位长辈商讨决定,若许青窈诞下男嗣,大老爷生前财产便由此子全盘继承,若为女儿,则继承产业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划给二房嫡脉薄停瑜,子嗣成年前,一切财产暂由二房庶长子薄青城代管。 一时座中众人神色各异,连最稳重的沈氏都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一提到钱,许青窈也难能免俗地思绪连篇。 说好是暂管,可是谁能知道这一“管”又会代到几时。 试想想,掉进狐狸口中的肉,过个三五年,还能再抠出来吗? 况且,就算原本的筹划顺利进行,到头来家产也还是会落到他的血脉手里。这笔生意,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薄青城都是稳赚不赔。 事到如今,她虽然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心思缜密。 许青窈知道,族里人弄出这些条条框框主要是为了防她,只是防来防去,最后竟然都沦为他人嫁衣,要是老家伙们知道真相如此,会作何感想。 许是沉思太深,忘记收回目光,被他借着倒茶的工夫小声提醒,“嫂嫂一直盯着我,很失礼。” 恶人先告状,毫不掩饰的得意。 许青窈用余光擦他一眼,冷漠地别开脸去。 幸好巧姨娘拉着素素和沈氏正闲话,脂虎吃点心忙,无人注意他俩的眉眼官司,不一会儿又有丫鬟手捧漆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菜品佳肴劈破尴尬,不至于留下话柄。 色香味烘出一桌盛宴,热气蒸腾之中,薄青城提箸指着最中间一道大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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