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所不知,我们最拿手的还有一招。”和尚但笑不语。 和尚虽然没说,但薄今墨早已知晓,心想,窍门恐怕就在关隘口的那艘大船上,待外面的人拆了这船门攻进来,各人已将水寨大卸八块,乘小船自去逃散了。 薄今墨便说:“大哥心里知晓就好,想必是事关生死存亡的法子,若小弟听了一耳,恐怕于你我,都成负累。” “小兄弟年岁不大,人情却练达。” “幼时家贫,也是江湖上淬炼的结果。” 又闲说了几句,酒席阑珊,各自散去。 正是夜深人静。 薄今墨在窗下假寐,心中估算着时辰,约莫贺昳也快带人来了。 蟠江漓,水泊外,山阳县巡检范豹站在船头,正求见寨主。 范豹是趁夜来通风报信的,他才从知县贺昳那里偷听到,清晨时分他们便要攻打蟠江漓,他平日里收了这些匪人不少好处,常暗中通风报信,以纾解其困,此次事发紧急,为免节外生枝,他只好亲自前来。 寨主和尚得了消息,忙趿鞋而至。 人还未出去,却听外面一阵喧闹,几点渔火蔓延开来,仅少顷工夫,再看已是火光接天。 不知何方飞来一箭,鲜血喷洒间,船头的范豹已经跌落水中,倏尔被一只巨鳖衔去,水草上几点血腥招摇。 同一时刻,寨内的薄今墨将将打过唿哨三声,藏在佛像塑胚里的武士和扮成罗汉金身的武僧尽数破佛而出,那阵阵檀香,熏染了江河湖泊的血腥气,串串佛珠,机关一发,成了勒死匪盗的夺命索,血染江河,又在湍流急涡中垂钓百鱼,吃惯人肉和腐尸的怪鱼,顶着大嘴汇成一片,不时跃出水面,呼唤一场饕餮。 薄今墨设计驶入水寨的几艘大船,将那堵在门前的巨型阀船撞开,引官兵进入。见危垒的水寨极为规律地解体,薄今墨站在高塔之上,手举火把,长臂一挥,命令穿破黑夜,抵达汹涌的潮波。 铁钩一放,所有船只立刻一分为二,原来那些货船迥异于普通行舟,中间用铁钩钩环相连,机关一动,则两船脱离,船的前半部分锲有数枚大倒须钉,船上载火球、毒烟等火器,并装配有数枚火铳供射击进敌,后船搭载士兵,两侧桨板提供动力。③ 此时,双方正酣战,一只尖船乘风顺流而下,如一把利刃插入敌阵。 “轰隆”声中,船首如离弦之箭,义无反顾朝敌船撞去,无数锋锐大钉在撞击中被锲于敌船之上,那匪首显然受了惊,船在他手下毫无章法地晃动。火信燃起,数枚铁钩同时脱离,后船飞快返航于安全地段,被舍弃的前船开始发力,一时枪炮齐发,犹如电闪雷鸣,曜天火光之中,敌船并一船匪人碎成千百万段。 其余规模稍大的楼船,也在如出一辙的连环船攻击中,接连陨灭沉江。 高大繁复的蟠江漓水寨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一些零丁的小贼搭乘小舟抱头鼠窜。 薄今墨刚走过转角,预备鸣金收兵,就被一把匕首抵住后腰。 “我知道你是漕帮少主,那年我在码头上见过你,那时你还在扛沙包,别不承认……” “继续。” 那人仿佛有点惊讶少年的坦诚,停顿片刻,又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杀的人都是谁?” 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逼近喉咙,但薄今墨还是把它重新咽进肚子里,镇定道:“说。” “都是漕帮兄弟!为你们漕帮卖命几十年的老人!现在漕帮要散,大家迫不得已自寻出路,你作为少主,竟然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扪心自问,还配为人吗?” “此路不通走彼路,最不该断人生路,我们漕帮没有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兄弟!自寻死路罪无可赦!” 那人冷笑一声,“老爷子英明一世,竟然选了一个伪君子执掌漕帮,百年之后,到了九泉,不知是否断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薄今墨定声道,一面向后退,刀锋猝不及防刺入皮肉,他仿佛不知疼痛,冷笑着闭上眼,“如你所言,这是漕帮最后的机会。” 男人不免惊骇。 就在此时,侧面忽然闪出一道蓝影,这是衙门亲兵,见薄今墨被俘,当即一刀向匪徒砍去,薄今墨却侧身闪转,挺身硬生生替男人受了一刀,肩上顿时鲜血如注,那士兵以为错手砍了上官,丢盔弃甲而逃,薄今墨却趁这个时刻,一把夺过自己救下之人手中的匕首,在男人的瞠目结舌中,一刀插入其腹部。 以性命之危救了他,却又亲手将他杀死,这位纵横江上数十年的汉子到死都没能堪破其中深意。 “记住,救你的人,是漕帮少主;杀你的人,是薄今墨。” 他救他,因为他曾受漕帮之恩,义不容辞,兄弟死在眼前,问心有愧。 他杀他,因为自此人投入匪帮,便已经再无同袍情义,用自己的血来祭他,是他能想到的仁至义尽。 连刀带人推入江中。 大步流星走上甲板,鸣金收兵,腥风血雨中,一片欢呼,江面如大雨催发,细听才知,全是鱼蟹喋血,窸窸簌簌,薄今墨一阵反胃,跪倒在船边,肩头的鲜血砸落在水中,被一条贪婪的黑鱼舔走。 简单包扎止血,后面的人来问,“少主,残匪已逃入山中,是否还要再追?” 虽然匪帮大军已陨,然匪首屠和尚却不知去向,只怕假以时日,便又会在这翠屏山蟠江漓中拉起大旗,自立为王,目前最要紧的便是一鼓作气,斩草除根。 薄今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是深山老林,线路繁芜,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人献计,“不如放火烧山。” 薄今墨眯眼,正考虑这条建议的可行性——很可行,只是有些太残忍。 山中生灵无数,若大火蔓延,必然是一场灭顶之灾。 不放火,失去先机,只怕匪帮他日会东山再起。 纠结间,东方露出曙色,原来已经是凌晨时分,就见树底的水泽畔,一群母鹿带幼崽前来饮水,呦呦鹿鸣,在刀光剑影过后,显得格外动听。 薄今墨终于下定决心,挥挥手,“不了。” 他不打算用火攻的法子。 “这些土匪最擅长的是什么?” 一旁的班头说:“自然是借着地形优势游击,干一票,换一个地方,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那我们就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什么意思?” “民以什么为天?” “自然是……”众役卒恍然大悟,“您这是要封锁山下?” “将山下的百姓编户,以四家为邻,进行互保,从现在开始,若与土匪勾结,或知情不报者,实行连坐,将土匪出没的地方分块,一片一片包围,收线,一旦查出当即捣毁其据点,只叫附近几家粮铺营业,由里胥载录各户口粮,每日据实上告,迟早土匪会露出破绽。” 众人辙称“是”。 “今天先由我带队,找出狡兔的第一窟。” 薄今墨带兵上山做收尾,贺昳则带领衙门里的一帮文书清点本次剿匪的战利品,预备上报朝廷,为出血出力的人请赏。 众人在船上休整一阵,用过干粮,整兵再次出发。 薄今墨将众士卒分队,自己只带领八人,上山缉查。 渐渐的,人都走散了。 只剩红衣少年一人踽踽独行。 薄今墨驻足张望,只觉得这山很深,深到像随时随地在下雨,绿色的雨。 纵使今日骄阳似火,万里无云,抬头也是不见天日,那种窒息的绿,像是没有纹路的手掌,将他牢牢罩住。 走到一处山谷里,绿草油光发亮,高及成年男子的肩膀,却是极其平整,像是被统一削去头颅的绿色尸群,风一吹,又变成了浮在树林间隙里的湖泊。 就在这骇人的绿里,他看见不远处,一尊瓷白色菩萨像,在昏暗的绿中透出冷的白光,不断穿过长满苔藓的枝桠,顶着穗子拂动的绿草,沧桑幽静的古老树皮……以一种缓慢而轻巧的姿态,时隐时现。 鹤一般的修长的侧颈,像是林间漂浮着的沥干的白竹。 他想,原来菩萨是没有腿的吗? 她的头发太长了,又长又密,瀑布一样,遮住所有外露的曲线,因此就像穿着一件密不透风的鸦羽黑袍,比庙台上新成的观音塑像还要端矜。 从未见过观音散发。 眼看她忽然消失在一棵粗可十人合抱的古树背后,再出来,已经骑了马,那马儿可真漂亮,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柔顺发亮的红鬃发,他这才意识到,菩萨向他来了。 他当即背过身。 这里有无数可供躲藏的参天古树,深不可测的幽绿草塘,然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背过身,显示他的无辜和绝非出自本意的冒犯。 马儿的蹄声慌乱,他还是冒犯到对方。 一阵枝干轻微折声,树叶刷过肌体的窸窣——马儿和它的主人大约已经远去。 他好像迷路了,绿色长到了他的眼睛里,除了绿,再没有一种颜色,没有一条出路。 原地绕过数十圈以后,他凭借着一腔孤绝,终于走出这座冰冷的深谷,前面赭红色的崖壁上悬挂着一座古庙,迈着酸涩的双腿,他好奇地靠近,这才看清,原来小庙的底座,是一尊峥嵘的巨石。 一抬头,一尊斑驳的石观音像正睥睨于他。 心跳猛然漏了三拍。 时人流行志怪笔记,少年一向秉持孔老夫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却也开始怀疑,方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是出于敬畏,或许是歉意,他跪下,向佛像恭恭敬敬叩了三次首。 最后一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世人皆求佛,佛求谁?”声音出自那尊面目模糊的塑像。 薄今墨想起东坡先生与和尚佛印的故事,苏东坡问:“世人皆求佛,佛求谁?”佛印答:“佛求自己。” 于是他也就这么答了。 “佛求自己。”少年说。 观音像说:“我苦于自渡。” 薄今墨不知此话由来,只好以佛经相应,“《五灯会元》记载:师寻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复应:‘诺’。乃曰:‘惺惺着,他后莫受人谩。’”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