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昨夜,许青窈冷笑道:“想必你也听见我妹妹说的话了, 怎么样,还以为人人都能看得上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吗?” 昨夜两人卧谈,袖袖告诉她, 自己对村上的教书先生心有所属,两人情投意合, 只是她娘不愿意,嫌弃那人家贫, 要给她另找如意郎君, 她来找她, 是希望她能给她出个主意。“实在不行, 我们就私奔了。”这是袖袖的原话。 事关终身大事, 许青窈当然不会乱出主意, 但她是坚决反对“私奔”这种“壮举”。 “‘聘为妻,奔为妾’,私奔的变数太多, 将来若好还罢了, 若他对你不好呢?为他一日恩,误你百年身, 岂不可笑?” 许青袖讶然, “难道堂姐也觉得嫁富户就好?” “那倒不是,只是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且得由男方那边来计议。” “怎么说?” “教书先生,想必是识字的,为何不去考功名?”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说是等他考中了功名才允许他上门提亲。” “你娘说的对。”许青窈论断。虽然她在有些事上并不赞同婶娘,但是针对这件事倒是看法一致。 “你要是缺钱就跟我说,但是你想要私奔的盘缠,一分也没有。”许青窈早就看穿了堂妹的意图,恐怕以为她是受过姻缘摧折的人,想着能从她这里得到些抚慰,所以特特过来。 别说她是把她当亲妹妹,就算为了明哲保身,也不可能帮她这个忙。 “你真绝情。”她还记得她的堂妹这样说。 “你真绝情。”薄青城听见马车内传来许青窈的嘲讽,不禁微微一哂,如此说道,但是语气却很褒扬,几乎像是赞赏了。 “女人总是把姻缘搞得如同行商,算计着投进去多少财,能取出来多少利,最不济都要保本,有人说这叫势力,不过我却很同意这种看法,明码标价,简单,什么情情爱爱才是最下贱的东西,误入歧途,害人害己。” 大约是听不见许青窈的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但是就事论事,真做生意也不能太好高骛远,你那妹子长相资质都与你天壤之别,你还想让她嫁个什么人家,要是真有意高嫁,我可以帮忙,我认识许多……” 马车正驶在蜿蜒的山路上,经过一道峡谷。 话还没说完,车帘忽然被掀开,一阵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 几乎是本能的,他长臂一展,揽过那道白光,紧跟着一跃而下—— 山坡上全是碎石和灌木,幸好她落在他怀里,青绿和天蓝在眼前轮流翻滚,他却来不及担心生命安危,只知道这下问题大了,从前两人再怎么闹别扭,她从来都是一心要他的命,这是她第一次伤害自己,可见他这步棋是走错了。 直到被一块巨石拦住,终于停止无止尽的下坠,顾不得后背钻心的疼痛,他爬起身,拍拍她的脸,“窈窈?许青窈?” 有他在身底下垫着,她当然没事,只是不想睁眼看面前这个人罢了。 看怀里的人睫翼翕动,嘴角紧抿,翻看了她身后,没看见伤口,知道她没事,“下次不许这样!” 将人绑在胸前,打马朝山里走去。 他的后脑上有血滴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路。 回到别院,把她送进屋里,转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去做饭。” 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和深阖的双眼,他心里忽然有些冰碴子的刺凉感,这种东西是后悔?——可是他从来不晓得后悔是什么滋味。 等到他将汤水都端来,门却再拍打不开。 想起自己满身青紫还在忙前忙后,他有些气血上涌,“许青窈,开门!” 听不见动静,又怕她在里面想不开。 心里一沉,正要用力撞—— 戛然一声,门忽然开了。 “窈窈……”他喃喃地说。 她就站在他面前,既无暴怒,也不哀戚,衣物都散在脚下,犹如一只初生羔羊,玉肌酥体,整个人站立如一座冰山,冰山之上是一双孤绝的眼,那珍珠耳珰和绿鬓云鬟,整整齐齐的满头珠翠,无一不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我知道,你是打算叫我羞耻,用羞耻心来惩罚我,怎么不继续了?因为这里没人?是不是这深山老林削减了你炫耀权力的欲望?” “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无耻,自私,恶毒,你自己也是受过苦的人,却能利用那苦作借口,心安理得地拉他人与你一起入地狱,你甚至还能利用痛苦来牟利,卖惨,换取他人的同情心,这一点我真是不如你,甚至可以说是嫉妒得发疯,我的良心,我的底线,同我受过的苦一起折磨我,你什么都能利用,我怎么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可它就是不行……” “我三年没敢回去,就是没办法面对那些人,却还是托人给他们送米面送银两。你敢回薄家,这一点我不如你。” 薄青城手里的碗筷早掉在地上,瓷片碎裂一地,眼里是星星点点的震惊和痛苦。 他蹲下身,颤抖着,试探着说:“窈窈,要不全杀了吧,把他们全杀了,还有薄家的人,都杀光好了。” 许青窈尖叫一声。 流着眼泪苦笑着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因为你的恨很纯粹,而我不一样,我遇到的,全都是不纯粹的人,不纯粹的事,爱也不能,恨也不能,难道这就是命? 她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前,笑得妩媚粲然,五月的山色让她光华流转,“这下好了,你看吧,看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如你坐在那个家里,随意打量的一眼。” 他轻轻松松地就坐在她曾坐过的,一条腿残缺的凳子上,面前是油黑的木桌,上面甚至有她小时刻下的刀痕,木桌上放着老旧的永远灌不满的油灯。 而他却锦衣华服,金尊玉贵,宛若天皇贵胄,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家人们对他的臣服和谄媚。 婶娘甚至试探着,打算把女儿嫁给他,马车上,他还说可以帮忙,可以给她的妹妹说亲,他知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肆意地发表对他们的评价,慷慨地赏赐给他们钱物,简直就像当面打她的脸。 大约也知道自己铸成大错,薄青城蹲在地上,眉眼少见的柔软,仰脸看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窈窈,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许青窈微笑着摇头。 “你在这里一日,我就绝食一日,你不是中毒了吗?” 她嘴角的弧度恣意无忧,带着“接下来我们就看看谁会先死。” “好了,别闹了,”他爬过去,拿起地上她那一摊衣物,手忙脚乱地为她往身上披,“把衣服穿上,听话。” 听见“听话”两个字,她忽然就崩溃了,尖叫着,连踢带打地撕扯他。 她捡起衣服,飞一样地跑出院门,站在悬崖边上,将衣服一抛而散。 看着那一件件罗衫襦裙小衣自由地飞在空中,她蹲在地上又哭又笑,对面青山空谷里传来阵阵清远的回声。 薄青城大步流星,终于把她捉住,他七手八脚地解自己的外袍,“窈窈,我们把衣服穿上好吗?” 怕她挣扎之间再落入悬崖,用湖绸外袍将人裹了,打横抱回去。 抱到灶房,案板面前,上面横放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昨天的事是我错了,你砍我吧,要杀要刮,我都受着。” 许青窈执刀高举,那冰冷的白刃就要落在他的脖子上,她却忽然住了手。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三两下拽下自己身上的青袍,转身扔到案板上,起起伏伏地砍。 他知道她是憎恨那上面有他的气味。 衣服被她剁得褴褛,碎成一片,却还是藕断丝连,大约是湖丝的韧性太好,她筋疲力尽,终于肯回过头来,脸上挂着凄凉又无奈的笑,眼睛在泪水的洗涤后,清澈宛如孩童。 “不知道为什么,我敢给你下毒,却不敢用刀砍你,可能还是胆小,怕杀人见血,要做噩梦,也可能是怕坐牢和砍头,当然,现在我知道,你不值得我杀,我的命比你的命金贵,你本来就贱,又没几天可活,我这辈子还长着呢,我告诉你,你别打拉我陪葬的主意。” 她说完,用手背把泪水抹去,露出一个灿若玫瑰的笑容。 薄青城看她终于恢复如平常一般的理智,松了口气,声音非常轻,非常轻,仿佛是怕扰了谁的清梦似的,他笑着说:“好,我走。” 她站在原地,垂着眼睛,只听得见山谷间的溪涧叮咚和树梢的簌簌风声。 “我这几天这样着急,不是故意要磋磨你,只是因为我中了毒,可能,再也……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先是笑,笑到半截,便喉咙剧痛,感觉发不出声,只好艰难地吞咽口水,看向对面的巍巍青山。 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努力挤出一道笑容来,“你看,你已经惩罚过我了,就别再惩罚自己了好吗?”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山那条小径,意思不言而喻,他笑着说:“好,那我走了。” 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卧房里有我拿来的干净衣服,夜里天冷,别着凉了。” 她眸光低垂,恍若未闻。 刚走到竹篱外,背后就燃起熊熊火光。 他带来的衣服,用过的衾褥,在这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他走出很远,下定决心才敢回头,正好赶上她在漫天火光后露出的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 山风刮过,如刮骨钢刀凛冽,石槽边的高大骏美的枣红马儿一声嘶鸣——那是他的马,陪伴他出生入死许多年的马,也是救过他和她命的马。 他看见她举起了刀,停了很久,却最终环住马颈,给出一个拥抱。 是啊,他应该早就知道,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爱憎,也很分明。 爱憎分明的人,从来不留余地。 胸口千丝万缕的疼,五脏六腑开始下坠,南疆巫师种下的蛊,终于开始发作,毒药和解药已经融为一体,一起流淌在他肮脏的血液里,他这才肯承认,他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毅力,真是奇怪,这样的时刻,他竟然会想起巫师故事里的那个祖父,他一直记得,这位老人死的时候解药离指尖只有一寸。 但他还是自由的。 能选择怎么死的人是自由的。 他伸出指尖,眼前只有无穷的延绵不绝的参天大树,古老的树皮因为风霜雨雪的侵袭,疤痕猎猎,不远处的火光熄灭了。他生命里最为荒凉的夏天,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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