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然。 半晌才传来声响,“我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某朝某地某年,天降异灾,蝗虫过境,那一年的庄稼颗粒无收,村上的人死了大半,只剩零丁几户人家,其中就有这么一对夫妇,男的木讷,女的尖刻,家里孩子有两女一男,大的女孩儿是男人的侄女,因为父母双亡,寄养在这家人门下,婶娘对她一向很差。那一年,全家饿了七天以后,将要死了,那个素来尖刻的妇人,出去到邻县娘家打秋风,第二天回来,果真带了粮食,只是额头上还血迹斑斑,她回来就说,是磕头磕来的,她沿着长街磕遍了头,才讨回来这么一点粮食。” “可是,也只有一点,你说,她该给那个寄养的女孩儿吃吗?” 薄今墨不假思索,“自然该给,我听闻饥荒时,凡是发生相食惨案的,都是以食物分配不均为开端的,倘若他们故意遗漏了那个女孩,再到饿极的时候,可能就要打起人肉的主意,吃了一次人,还怕第二次吗?再到后面,怕是要互相打起对方的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起到一个底绳的作用?” “正是。”薄今墨说完,不忘问:“所以,后来给了吗?” “给了,分成了五人份,两个大人,三个孩子,都垫了肚子,后来终于等到官府的赈灾粮,这家人也成了村子里唯一完整存活下来的一家。” 观音像后面又传来声音,“可是,这个故事只讲了一半——” “妇人那个额头上的伤疤,并不是磕头磕来的,而是用石头砸的,所以,她的粮食,其实是通过另一种途径换来的。” 故事听到这里很离奇,薄今墨忍不住问:“什么途径?” 观音像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哽咽了,“那天妇人在灶上熬粥前,曾脱下衣裙,□□地爬在地上,仔细地拈出衣服里面的每一粒米。” 薄今墨心里重重一震,耳边像是有古老的钟声响起。 他也觉得自己的心被扯成一块鼓皮,几粒白米在上面跳来跳去。 石像背后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已经很压抑,“那个女孩子注意到,妇人额头上的疤,是新鲜的,伤口很尖,没有尘泥,不可能是磕长头导致的破损,更像是用尖锐的石块所砸,而且是在回家前不久才砸;那个地方破得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就在眉心,不是自己动手,不会那么均匀。” “这下,你觉得女孩该吃那个米吗?” 薄今墨沉吟良久,“该吃,而且必定要吃。” “为什么?”石像后的人在焦急地好奇。 “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妻子,为了子女和丈夫,做出牺牲,自然可敬,然而为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另一种可歌可泣,看着女孩子吃下那些米,也就表示着妇人获得双重的豁免,她在心里会为自己开罪,屈辱也就不值得为屈辱了,只是一次普通的,粮食的耕种和收获。” “可是这个女孩子明明看出了一切,却还咽下了粮食,你说,她是不是伪善?” “求生乃人之本性,假如女孩因为看出端倪而选择不吃,妇人的疑心会像大树一样疯长,变成缠绕双方的藤曼,由此说明,就算是伪善,从结果上来说,也能实现善的目的。” “最后一个疑问。”许青窈问。 “那一天,其余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察觉那些蛛丝马迹,所以吃得很高兴,而那个女孩,却因为提早的洞悉一切,将眼泪和粥一起咽进肚子里,并为了那一刻的负疚,出卖了自己的一生,从这一点上来看,你说,聪明是不是一种罪?” “聪明不是罪,过度的负罪感才是罪。” 佛堂空寂,再无声音。 “谢谢你。”里面的人已经泣不成声。薄今墨几乎确定,这是一位年轻的女人,故事里的女孩子,正是她自己。 少顷,薄今墨正色道:“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 “故事里那个男人,怎么从始至终都不说话,他也吃得很高兴吗,他没有出去找米吗?他发现真相了吗?” “因为他已经走不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说,像是要为此辩解。 “为什么?” 里面的人沉默良久,能听见眼泪砸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他曾割掉大腿上的肉,所以一步也不敢走。” 薄今墨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曾为这个负疚吗?这份肉有没有超过对于米的负疚?” “有负疚,但是并没有那么复杂。”里面的人很快就回答。 “为什么?” “可能是血亲关系替我消解一部分愧疚,也可能是,割肉的痛苦在想象中没有那么耻辱。” “所以,归根到底,你是为耻辱而负罪?” 她流着泪在观音像后点头,然而他看不见。 “我是为爱与恨不能纯粹,而感到痛苦,我不能恨我恨的人,也无法去爱任何人。” 薄今墨沉声,“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正面临这样的痛苦,在夹缝中求生。” “这次,你来问,或许我可以尝试回答。”女人说。 “不了,你好像更信任陌生人,而我不一样,我信任我已经信任过的人。” “你很自信。” “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若是连自己都骗不住,怎么去骗别人?”薄今墨笑道。 “你是文人,不是商人,因为你知道你在骗人,一旦你知道,那么你已经骗不了自己了。”许青窈笑道:“我见过一个人,比你更像商人,好的商人是连自己都骗的人。” 槛外骏马的嘶鸣在空谷中回荡,打破古庙内的寂静。 “观音菩萨原来不是腾云,是驾马。”薄今墨笑着说,点破她藏身石像后的故弄玄虚。 “可以把你的衣服留给我吗?”许青窈有些羞涩地说。 薄今墨音色略微发冷,“我的衣服上有血。” “大约总共有几千人的血。”你不怕吗?他很想问。 “恐怕你自己的更多。” 少年笑声清朗,透着一股冰凉的残忍,“你说的没错。” 外面传来阵阵窸窣,一件冰冷而精致的丝织圆领大红袍衣被他留在香龛上。 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走出庙门。 等到足音消散,许青窈探着半张脸从观音石像后爬出来。 红色丝袍将她罩住,肩头有濡湿的腥意,她只觉得,像是被神灵拍了一下肩。 走出庙门前,她忽然回过身,长跪不起,直到流下两行清泪,才俯身趴在地上,重重地向观音磕了三个响头。 女子骑在马上,红衣飞扬,乌发如羽,仿佛像被嵌进了一块流淌着绿色汁液的玛瑙里。
第65章 贺昳手里抱着算盘, 手指拨得飞快,声音悦耳, “济愚, 这土匪可真有钱。” 少年坐在窗下,一半侧脸被日光照亮,发出玉的清润来, 他是在想,昨日在荒野里见到的骑马的观音。 衣裳也没有,却敢骑着高头大马, 在那凝固的绿谷中恣意穿行,可是后来又为何躲进石窟, 流露出凡人的哀恸呢? 回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他不禁想起某个人来, 他亲手送到船上的某人, 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她飞到了何处? 肩膀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 薄今墨回过神来, 对上贺昳的笑脸。“想什么呢你,晚上庆功宴去不去,这次剿的钱粮可不少。” 薄今墨看好友的财迷样, 笑说:“你经商恐怕是一把好手。” 贺知县也笑, “你也比我更适合仕途。” 冥冥之中,两人已经感受到那种宗族长辈重压下的身不由己, 可是身不由己又怎么样呢, 已经比这世上有些人好太多了。 丫鬟上来换了壶热茶。 “这一回,既剿了匪, 又除掉了狗知府的眼线,真是双喜临门……”贺昳说着,想起了什么,“你说我们弄了这个范豹,范文烛不会来发难吧?” “侄子收受贿赂,私通匪徒,亲叔叔的名声又会好听到哪里去?蟠江漓匪患多年灭之不尽,他这个知府能脱得了干系?监守自盗的说法已经传出去了,老百姓中间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他现在躲都来不及,哪里会上赶着来寻我们的晦气。” 淮安知府范文烛现在确实是有口难言,范豹不仅是他的侄子,还是他在衙门里的亲信,蓦然断了膀臂,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但此人多年宦海也不是白漂的,此刻,他正向左右吩咐,要火烧翠屏山,将逃匪赶尽杀绝,一则为泄愤,二,当然是补救仕途,匪患祸乱多年,却在一个新来的知县手上被根治,他的官声将要就此毁于一旦了, 幸好,剿匪之功,在于匪首,听说那野僧已经逃入山中,正是上苍赐他良机。 一个小小的知县,也想贪天不成? “对,就是现在,趁着流匪还没出山,赶快将火放起来!” 夕阳西下,松苔被镀上一层金影。 许青窈给马儿割了草,放进槽中。昨天在悬空寺,赠与她红衣的少年离开时说,山上有逃匪流窜,叫她早些下山,她从善如流,今天就打算走,走前先将马喂饱。 闻见一股呛人味道,回头看,浓烟已经从前面坡上涌过来,那是一片松林,干柴烈火,恐怕不久就会蔓延过来,许青窈当即牵了马,朝对面背阴处下山,那里有条山涧,实在不行,伏在水中,或可保得一时性命。 山火比她想象的更张狂,火舌在身后穷追不舍,头顶的天变成铅灰,像是要将整片森林连根拔起。 黑云压城,天色暗得无边无际,加以体力不支,她渐渐就要失去方向,只好衰弱地翻身伏在马背上,“马儿,上次你救了我,这次本该是我救你的。” 寻不见出路,红马焦躁地原地踏步。 四面都起了浓烟,呼吸越来越艰难,眼看就要葬身火海,凭着最后一点清醒翻身下马,解开鞍辔,丢掉缰绳,抱着滚烫的马头说:“临死前,你是自由的。”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她凭着一点朦胧的意识回忆。 “夫人!” 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到有人这么叫她。 等再醒来,眼前已是繁复的海棠雕花罩顶,流苏床帐堆覆在右手边两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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