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房东卧,季砚墨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沏了壶茶,示意妻女坐到桌边。 “沈荣杰今日找上我商量婚事,说是问过君晟的意思,打算加码聘礼。” 沈荣杰是沈家的当家人,做木匠活儿起家,之前,沈家的聘礼数目自然无法与品官相比,而季家夫妻嫁女并不在意聘礼的多少,无非是希望女儿能嫁对人,但如今沈家突然要将聘礼加至一百二十八抬,堪比公侯下聘,着实令季砚墨咋舌。 论诚意是足够了。 “君晟八斗之才,为官清廉,是同辈楷模,样貌亦是不凡,这样的夫婿,提着灯笼难找,为父觉着可行。” 季砚墨将两盏茶推到妻女面前,静静等着女儿的回应。 何琇佩不禁问出心中疑惑,“这样的人,提着灯笼是难找,但怎会固守婚约,非娶咱家的女儿?” 富贵人家榜下捉婿捉的还是未成气候的寒门士子,君晟的身世再不济,也已位居高位,大可不必为这门本与他无关的亲事负责。 这也是季绾不解之处,彼此拢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掰得过来。 季砚墨也不解,那样的权贵,婚事不愁,周遭美人如云,总不会是一眼就相中了自家闺女吧。 唯一的解释是—— “为父想的是,官场的人注重颜面,从名门骄子落入尘埃,若再被退婚,势必会被有心人加倍挖苦取笑。” 季绾呷口茶,有琼珠挂于唇边,被她轻轻抿去,樱唇红润水泽,“可女儿不想嫁。” 盲婚哑嫁,君晟再合适不过,可她想寻一个相知相许的人。 季砚墨嘴上没有多劝,心里愈发看好这门婚事。 无他,他们从宛平县搬入京城,无亲无故,恐年迈护不住貌美的女儿,想给女儿寻个靠山。 这时,房门被推开,季渊探进身子,焦急地比划起手势。 ** 月华如水,溪云缓缓飘动,阁楼深处灯火朦胧,君晟站在窗边看了一眼夜色。 “德妃娘娘找错人了,臣是沈家子,娘娘该找的是君家人。” 身后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倒是倚在书架旁翻阅书籍的女子含笑应了声:“明白了。” 女子一身响云纱裙,外搭妆花缎的披风,容色半隐斗帽里,鼻尖一点痣,秾艳妩媚。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已为德妃的太师府表姑娘 谭萱斓。 “入宫不久的姚宝林仗着圣宠,几次三番给本宫甩脸子,假若本宫施以报复,失手杀了她,被关入厂卫的牢里,还望大人念在昔日兄妹情分上,为小妹申辩。” 后宫妃嫔犯事,多由司礼监或厂卫主持审理,而厂卫的部分职权已被通政司架空,通政司的掌权人正是君晟。 “娘娘无需担忧,本官会按《大鄞律·刑律·人命》就事论事,谋杀致人身亡者,处斩刑。” 谭萱斓半开玩笑,“大人说笑了,区区一个六品宝林,会搭上本宫的性命?” “那娘娘就按后宫的手段处置,别惹上外廷的官署。”君晟走到女子面前,抽走她手里的书籍,放回原位。 有月光跳动在男子修剪整齐的指甲上,衬得剔透玉润。 “夜深了,娘娘不在意自己的清誉,也要为微臣着想,请回。” 被清隽的月影笼罩,谭萱斓抬起头,欲言又止。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太师府长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木匠的儿子。 明间的房门一开一翕,只剩一轮孤影伫立窗前。 君晟俯看楼下的马车驶远,面容淡淡没什么情绪。 半晌,房门被人推开。 “大人,沈家婆子癫痫发作,季姑娘赶了过去。” 夜半求医难,季、沈两家间隔一条街,沈家请季绾过去也是人之常情。 君晟从窗边光影里走出,“陌寒,以后要唤沈家夫人。” ** 阒夜沉沉,满街飘香,季绾背着药箱,与父亲在溶溶月色下穿梭街巷,熟门熟路地来到沈家门前,被沈荣杰迎入正房。 沈家未分家,除了君晟和已故的三郎,其余子嗣和儿媳都与老两口一起居住。 沈家婆子乔氏是突然发病,伴有浑身抽搐,发作时咬住了长子伸出的手掌,这会儿已经恢复意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长媳杨荷雯手忙脚乱,生怕婆母咬伤了自己的丈夫,见季绾走进来,立即将人拉到床边,“绾儿可算来了!前些日子,娘用过你开的方子,怎会再次发作?” 说着,拉过丈夫,仔细检查起他手上的伤,嘴里嘀嘀咕咕:“娘病成这样,老四也不回来一趟,真是个白眼狼。还有那位君大人,是不认命还是嫌家贫啊?” 沈家大郎瞪了妻子一眼,带有警告。 季绾没有理会,抚了抚乔氏的额头,挽袖搭在她的脉搏上。 季砚墨和沈荣杰站在屋外,小声说着话儿。 前去知会君晟和沈栩的人是沈家二郎,廪生出身,算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凡是场面活,都由他出面。 可这会儿迟迟不见他将君晟和沈栩带回。 诊过脉,季绾从药箱中取出药材,“癫痫难以根治,用药主要是起到延缓之效,日常调理五脏是根本。” 听不出季绾的语气,杨荷雯努努嘴,没再多言。 季绾将黄连、黄岑、栀子、黄柏①配成药,交给杨荷雯去熬制,又让沈家大郎取来烛台,炙烤银针。 屋外传来脚步声时,她心无旁骛,将银针刺入乔氏的十宣和合谷穴,等得闲时,才发觉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蓝衫玉带,轩举高彻,如蔼蔼雾气散去,玉树显现山谷,致万物失色。 捻针的指尖微颤,季绾侧身稍作颔首。 比她拘谨的,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意识还处于混沌中的乔氏,以及习惯说三道四的杨荷雯。 乔氏动了动,被季绾按住肩头,“婶子不可,还在施针。” 君晟上前,弯腰在床边,与妇人说起话儿。 离得近了,季绾不经意抬眸,入目的是男子流畅的脖颈线条。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男子的声音,轻朗盈耳,不疾不徐,似有安抚之效。 乔氏的情绪明显舒缓下来。 陌寒挎刀站在窗边,不知大人是如何做到可在冷峻与亲和之间随意转换的。 施过针,乔氏颤颤巍巍抓住君晟的手。 君晟微敛眼眸,没有抽回,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乔氏抓着覆盖到季绾的小手上。 耳边是乔氏诚恳的希冀。 “不退婚,过日子。” 手背上是乔氏硬邦邦的手,掌心里的小手却软绵绵如若无骨,君晟不动声色,对上季绾的视线。 季绾快速抽回,低头收拾起银针,很忙碌的样子。 手背被触碰之处酥酥麻麻。 乔婶子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她也不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季砚墨站在屋外窗前,望着屋里的场景,心又向君晟倾斜了些。 隽爽俊逸的男儿,总是会让长辈们心生好感。 旭日东升,余露散去显玉虹,横贯云端。 清晨风爽,冲淡浮躁。 季绾和父亲离开沈家时,君晟已先一步赶赴早朝。 而沈栩从始至终没有露面,比沈家人想的还要绝情。 父女二人一路闲聊,绕不开婚事,说到分歧处,却是心平气和的,根本吵不起来。 季砚墨还有被委托的诉状没有完成,将女儿送到巷子口就匆匆离去了。 季家坐落在这条巷子的最里面,季绾路过第二户人家时,刚巧遇上隔壁廖家的赘婿鲁康洪开门泼水。 廖家经营的糖水铺子就在季绾的医馆隔壁,老两口膝下只有一女,便招了个上门女婿,本以为能够防老,却时常被气得半死。 季绾与廖家女儿交好,勉强唤鲁康洪一声姐夫。 男子泼出水,端着空盆上前,身上飘散出浓郁的熏香,“绾儿怎么起个大早?” 鲁康洪不过三旬的年纪,身姿魁梧,虽着布衣,却是大红大绿的艳色,言行透着股风流劲儿,逢人笑呵呵的。 面对季绾,用力挤出一抹笑。 “上次的跌打药效果甚好,回头再给姐夫配一罐。” 季绾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带子,想起昨晚从廖家传出的争吵声,笑着应道:“姐夫拿着上次的方子随便去一家医馆配制就成。” “不值钱的玩意,还跟姐夫算这么清?” “小本买卖,还请担待。”季绾颔首,和和气气又油盐不进。 何琇佩拉开大门时,正见鲁康洪拉下长脸。 她扯过女儿合上门,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鲁姐夫又想占咱家便宜。” “看在廖家人的面子上,吃点亏无妨的。” 季绾却板起脸,郑重道:“娘,吃亏也要有来有往,鲁姐夫是个拿惯了的人,占便宜没够。” 女儿向来是个不含糊的,何琇佩不再辩,接过药箱挂在柴房的门柱上,详细询问起乔氏的病情。 唏嘘声随着袅袅炊烟飘散。 少顷,母子三人围坐在灶房吃起膳食。 季绾发觉弟弟没什么胃口,不由问道:“阿渊近来可是功课吃力?” 季渊虽天生哑症,但季家夫妻还是坚持送儿子去了私塾。这世道,有残缺的人势必艰难,秉着技多不压身,夫妻二人希望儿子可以靠本事安身立命。 季渊放下碗筷,比划起手语。 近些时日,他所在的私塾附近隐隐有腐臭味,天气愈热,味道愈重,以致胃口变差。 季绾动了念想,打算傍晚前熬制些冰糖红果给弟弟降火。
第04章 另一边,君晟乘车来到宫城的下马石前,才下马车,就被迎面走来的喻小国舅搭了话。 喻小国舅是当今皇后的胞弟,提督五城兵马司,官职不高,官威甚重,“听闻昨日傍晚君大人替东城兵马司抓捕到两个毛贼,本官在此多谢了,为表谢意,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今夜于阳春楼一叙,喝上几杯?” 那是城东最大的教坊,夜夜笙歌,座无虚席,恩客一掷千金之所,极难订到位置。 醉翁之意不在酒,昔日的君晟在权贵眼里白璧无瑕,可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如今出身可被拿来调侃,诸如喻小国舅之流,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极想借着醉意阴损几句,事后再以酒醉为由,一笑泯之。 看穿他的心思,君晟面不改色,“吃酒就免了,小国舅有那个闲工夫,不如亲临兵马司,让部下们认个脸,以免哪日醉酒闹事,被巡逻的部下当成地痞抓了,闹出笑话。” 五城兵马司有各自的指挥使,提督职权虽凌驾于指挥使之上,听着风光,实则是闲职,不过是天子给的名头罢了。 喻小国舅皮笑肉不笑地 看着君晟从面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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