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晟本事不小,怼人的本事更是一绝。正面对弈,自己从未占到过优势。 下朝后,君晟回到官署廨房,看着半月来堆积如山的公牍,先翻看起厂卫送审的几桩命案卷宗。 按大鄞律,凡死刑案,皆要上报刑部,再由大理寺复核,平反冤狱。而通政司不同,由皇权授命,复核的皆是厂卫接手的秘辛任务,其中的命案,多牵扯王侯及高官。 如此,增多了与刑部、大理寺的往来。 倏然,下属叩门走进廨房,“禀奏大人,有百姓在柳明私塾发现一具腐尸,由东城兵马司上报给刑部,刑部认为尸身严重腐烂,无凭检验,打算结案。” 君晟未抬眸,食指划过一夜卷纸,“柳明私塾?” “是二皇子名下专为聋哑学子开设的学堂。” 二皇子是贤妃之子,以求贤之名,广开私塾,博得皇帝欢心,也从中培养了不少年轻门生。 下属又道:“死者身穿褐色提花小袄,左右腕骨戴有一对发黑的银镯,卑职觉着,疑似宛平县的失踪人口。” 君晟沉思,刚刚巡察过的宛平县有一桩失踪案未结,失踪之人是名十岁少年,正是柳明私塾的学童,在私塾旬假期间失踪,失踪地在宛平县,失踪当日身穿褐色提花袄。 君晟后靠在圈椅上,十指交叉内扣。 案子不胫而走,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被兵马司的衙役挡在远处。 夏日炎热,腐臭味四溢,刑部的官员频频作呕,只想尽快处理掉尸体。 二皇子闻讯赶来,撮缬锦衣裹身,俊逸豪富相,才一下马立即被周围的气味呛到,掏出帕子捂鼻,冷着脸示意刑部和兵马司的人动作麻利点。 “晦气。” 他磨磨牙,看向人群中的夫子和学童,眉宇染上不耐,“谁报的官?” 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宫里,皇帝势必会问询。身为柳明私塾幕后的金主,免不了要为此事前后奔走。 若没惊动官府,他大可找人处理掉尸首,省去不少麻烦。 学童们面面相觑,唯一人默默举起手。 被一道道视线凝住,季渊缓缓出列,秀气的面庞紧绷,耳朵泛红。 他是在帮夫子打扫私塾的后院时,再次闻到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出于好奇,他寻摸一圈,最终在角落的枯井里发现了尸首。 二皇子反握马鞭鞭柄,拍了拍少年的脸,磨牙霍霍,恶狠狠的。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事先告知夫子,懂?”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少年犟着一张稚气的脸,丝毫不惧他的指责。 养尊处优的二皇子,素来都是被簇拥高捧的,哪见过这么清高的学童。大热的天,火气也跟着窜起。 他仍旧笑着,风流佻达,看似调笑,拍在少年脸颊的力道却渐渐加重。 刹时红了一片。 季渊不能言语,抿着嘴瞪他。 蓦地,一只纤纤素手挡在了少年火辣辣的脸颊上,将少年拉远了些。 “伢子不懂事,冒犯了贵人,尚希见宥。” 同样闻讯赶来的季绾将弟弟护在身后,温声赔起不是。 二皇子想说多大的人了还叫伢子,却在看清女子面容时,抵了抵牙根。 女子穿着一袭桃粉衫裙,青丝垂腰,玉软花柔的模样,宛若沾染露水的桃花,柔媚不自知。 没等仔细欣赏美人,一声马鸣不合时宜地响起。 年轻的皇子搓了搓鞭柄,笑着越过姐弟二人,走向姗姗来迟的喻小国舅。 两人一个是贤妃之子,一个是皇后胞弟,都是喜好玩乐的人,面上还算过得去。 “小国舅要么不管兵马司,一管就将案子上报到兵部和刑部,闹得满城风雨,就这么喜欢搞大场面?” 二皇子面上带笑,心里暗骂对方是爱出风头的花孔雀,连穿衣打扮都是花花绿绿的。 隆重出场的喻小国舅扬了扬下巴,“案子移交刑部,也是无凭检验,很快会结案,二皇子慌什么?” “本殿下慌什么?” “谁说是无凭检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尾调上扬,一个语气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国舅同时看向另一端走来的浩荡人马。 季绾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眼瞧见队伍最前头的男子。 君晟身穿绯红官袍,发束乌纱中,比平日多了几分庄严,如天上月,圣洁不可亵渎。 二十有三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个大鄞,独此一人。 见着君晟,二皇子更为头胀,不等他问询对方的来由,喻小国舅率先笑问了声:“送交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插手?” 若不打算插手,怎会有如此阵仗。 君晟视线一扫,在一处定格,随后看向意图搬运尸身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闲杂人等退离。” 喻小国舅最烦君晟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驱马靠近,忍着刺鼻的气味问道:“凭什么?” 刑部力士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君晟没有正面理会喻小国舅,吩咐信得过的仵作准备验尸事宜,并燃烧起苍术和皂角①,“这具尸首可能与宛平县的一桩失踪案有关,本官作为宛平县巡察,立案验尸,有何不妥?” “无凭检验!” “验了才知。” 刑部的官员立即捂着口鼻上前打圆场,“恐有秽气伤身,小国舅还是暂且退离到人群那边吧。” 味道冲击嗅觉,难以忍受,喻小国舅拉着长脸退离开。 君晟抬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亲自来控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吓得捂住眼睛。 季绾没有离开,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大理寺仵作对腐尸的检验,虽距离远,但勉强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从一片绯红衣料上抬眸,季绾福福身子,疏离客气,“见过君大人。” 君晟挨着她站定,“不怕?” “民女从医。” 看她不像在假装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边,“可有验尸的经验?” 季绾侧头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却清清爽爽,不见汗液,“民女愚见,正值盛夏,尸体外观虽腐烂严重,露出骸骨,但应未超出一个月,当然,还要考虑死者生前的年岁、体态等,民女是外行,经验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献丑了。” 君晟没有否定她的推断,“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坦荡的暧昧令季绾哑然,她慢慢挪动步子,站到了季渊的一侧。 被夹在中间的少年仍板着脸,含怒瞪着与刑部官员们谈笑风生的二皇子。 君晟余光注意到少年脸上的两条红痕,一深一浅,看样子像是用什么抽出的血痕,力道不轻不重。 季砚墨是讼师,寻常百姓是不敢轻易招惹讼师之子的。 “何人伤的你?” 低沉的声音平静平缓,却让少年为之诧异,没有想到除了家人,还有人会关心他。 因哑症,他没有玩伴,很少外出走动,体会不到陌生人的关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叶知秋。 早在赶来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渊报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板,又最厌麻烦,想必为了泄愤,出手教训了自作主张前去报官的少年。 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君晟又看向枯井那边。 仵作等人开始冲洗尸首,须臾,其中一人将复检的结果呈给君晟,“禀大人,死者十岁左右,尸身虽腐烂严重、头发脱落,但一对虎牙保留完整,与宛平县失踪的学童对得上。左额有还一处未腐烂的皮下血肿①,应是致命伤所在。” “额骨可碎裂严重?” “并未。” 君晟接过薄册查看,若有所思。 喻小国舅忍不住道,“一处血肿,能说明什么?还得归为无凭检验。” “说明是谋杀。”君晟越过众人,走向自己的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县接那对夫妻入城,凭衣物、佩饰认子。” “诺!” 二皇子叹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回朝还要处理案子,可别累虚脱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里,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身为皇子,住在宫里。同理,微臣为人子,合该住在沈家 。” 二皇子僵住上扬的嘴角,皇子在十三岁即可行弱冠礼,深受帝宠的,会得到建在宫外的府邸。君晟此话,并非自嘲,而是极深的讽刺,讽刺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与皇弟们挤在同一屋檐下。 “大人的嘴,毒得很。” “谬赞。”君晟一扬马鞭,绝尘而去,鞭身飞扬,甩在了二皇子的侧脸上。 “嘶”了一声,二皇子捂脸后退。 虽只是轻扫了下,还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身,“大人非有意,还望二殿下勿怪。” “滚!” ** 柳明私塾暂时被封,季绾带弟弟回到医馆。 少年明明很委屈,却安静地泡了个药浴,随后坐在外间的木桌前捣草药。 季绾从隔壁的廖家铺子回来,将一碗盛满荔枝杨梅的凉饮摆在少年面前,“廖姐姐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季渊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绾失笑,“有话想说吗?” 弟弟不会讲话,性子敏感,不善表达,多数时候需要季绾来开解,可她清楚弟弟只是孤独,而非孤僻。 沧桑世道,对一个残缺的人而言更为艰难。 季渊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他低头吃荔枝,腮帮鼓鼓:适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气。 他比划着手语,一脸认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处的一记“报复”,抽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绾也觉解气,更多的却是不解,不解君晟为何要维护他们姐弟。 出于义气吗? 可他们并无深交。 那是因为婚约? 季渊又比划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还想读书吗?” 季渊:想。 季绾点点头,换个环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压抑,她都看在眼里。 可合适的私塾并不好寻觅。 盛夏多变,时而小雨,时而晴。 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水光跳跃在油润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脉脉,绵绵。 将医馆交给母亲,季绾背起药箱去往沈家。 路上积水,沾湿绣鞋,季绾步履轻盈,没在意小的细节。自十岁随爹娘搬来京城,颇得沈家婶子照顾,投桃报李,没必要因为沈栩,断了与沈家的往来。 抵达沈家时,炊烟袅袅,香气飘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遗孀潘胭,一位没落门第的小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