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臣妇先把话讲完。” 识人万千,承昌帝隐约品出跪在地上的女子不似外表温柔乖顺,骨子里透着犟劲儿,“讲。”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人头落地,何况是非议君王的嫡女,季绾有这个胆子孤闯御书房,一来是从廖娇娇的悲剧中激发出的勇气,二来有君晟担保,即便触怒龙颜,也能全身而退,但之后的烂摊子是要君晟收拾的。 兴是日久的相处积累了信任,季绾相信,虽与君晟没有碰面商议此事,但君晟不会袖手旁观。 她压低肩头,以额抵地,掷地有声,“帝女,生来烜赫,天潢贵胄,不说驰誉天下,也该为女子表率,不说事事成人之美,也该克己守礼,怎可做出觊觎人夫、拆人姻缘之事?馥宁公主为己之私,污人清誉,逼人和离,毁人尊严,与泼才无异。臣妇斗胆请求陛下惩戒馥宁公主,还无辜之人清白!情真口拙,冒犯之处,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是长久的静谧,连焰火的跳动声都无限放大在耳边。 季绾忍着心跳,等待帝王的答复。 御案前传来指尖敲打的声响,她不敢抬眼,额头传来阵阵凉意。 片刻变得漫长而煎熬。 一侧的冯小公公偷偷觑向帝王的侧脸。 偶有在后宫争斗中忍不下委屈的嫔妃来过御前告状,很少有得到宽慰的。陛下不喜争宠的戏码,几乎不会出言置评后宫的是非,而告状的妃嫔多多少少也会被冷遇一段时日,再没眼力见的,就会失宠。 相处久了就会知道,陛下温和,也薄情。 季绾今夜所言,是在请求陛下惩戒公主,是触及皇室威严的。 伴在圣驾多年,冯小公公竟摸不准陛下是否会生怒。 承昌帝陷入沉思,迂久,抬手,“冯凇,扶季娘子起身。” 冯小公公快步走到御案下,扶起季绾。 女子层叠的衣裙起了褶皱,是倔强和勇气的痕迹。 承昌帝没把她同争风吃醋的宫妃相提并论,对她有一份从初次遇见就产生的欣赏,但欣赏归欣赏,还是要就事论事,“不瞒季娘子,馥宁此举,为朕所不齿,理应认错致歉,若她是其他妃嫔之女,朕绝不姑息,但她是皇后之女,是太子胞妹,一旦认错,日后朝廷派系对她口诛笔伐,势必牵连太子。太子是储君,威严不能失,而你要清楚,朕要保的不是馥宁,是太子。” “那家嫂就白白受冤?” “朕会惩戒馥宁,补偿令嫂,但不会公之于众。” 冯小公公暗中瞪大眼,甚是诧异,帝王心,难以揣测,一字千金,能做出这么一长串的解释,足见对季绾的另眼相待。 一个小户出身的医女,怎会被帝王如此看重? 季绾攥住垂落的衣袖,想起入宫前与沈栩的谋划,她躬身作揖,“臣妇有一计,可还家嫂清白,又保太子威严不失。” 承昌帝敲打御案的速度加快,怜惜与耐性在反复拉扯,意味深长地扬起浓眉,“说来听听。” 东宫。 送季绾面圣后,沈栩来到东宫面见太子。 被胞妹的事气到脑仁胀,加上脾热风寒双重折磨,太子恹恹地倒在躺椅上,冷睇寝宫之中的男子,习惯带笑,“孤让你去平息风波,你却搅了一池水不得安宁,是惧怕不敢面对君晟,还是在为沈家鸣不平?”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太子理解又愤怒。 沈栩作揖,“鄙人是在为殿下着想,朝中意图拿殿下一点儿过失大做文章的人比比皆是。馥宁公主捅了大娄子,纸包不住火,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参奏殿下的折子送至通政司,通政司由君晟掌管,殿下觉得他会善罢甘休还是借题发挥?鄙人无能,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信心说服君晟息事宁人,只好为殿下另谋对策。” 太子捏住鼻骨,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妹妹一同被土匪捉住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确切地说,是余恨,余痕。 还有妹妹哭着求土匪头子放她一马的场景。 她想活。 哪怕一时没有尊严。 后来啊,那个原本暴躁的少女变本加厉,不止亲手砍杀了出卖他们的十六卫统领,还虐尽一切惹她生气的人。 长指探衣襟,抚上心口的两道小疤,太子叹道:“馥宁虽任性妄为,可孤与她一损俱损,怎能不保她?” 沈栩再次作揖,“鄙人有一计,可保殿下抽身。” 太子斜眸,“何计?” “由殿下来大义灭亲,惩公主,扬不徇私情之名。”
第44章 当馥宁公主被圣上召见, 君晟等官员刚好回宫复命。 得知前因后果,君晟不动声色通过范德才给德妃递去一则口信。 此时皇后寝宫内,馥宁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御前认错。 冯小公公站在坤宁宫外等待着, 耳边传来疯魔般的嘶吼。 “儿臣堂堂大鄞嫡公主,怎可去给一个民妇认错?” “母后是想让儿臣颜面扫地?” “母后是要弃卒保车?弃儿臣,保皇兄?” “古往今来,多少嫡女夺人夫, 怎就儿臣不可以??” 皇后的声音被咆哮声盖过, 冯小公公抠抠耳朵,躬身朝寝宫内唤道:“娘娘, 公主,咱们还是别让 陛下久等了。” 一个瓷瓶砸出来,碎在脚边。 冯小公公跳起来, 堪堪避开。 要不说馥宁公主蛮横呢。 有顷, 喻皇后让宫女合力将馥宁公主送出寝宫, 独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横烟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夺人夫,不足以闹大事端, 错就错在, 闹到了权臣之家,将见过世面的人逼到了份儿上。” 这是喻皇后留给馥宁公主的话。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馥宁公主像被激怒的小蛮牛,踹开数个宫侍, 吓得随行宫人们避而远之, 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冯小公公都甚觉棘手,盼着快些抵达御书房, 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小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冯小公公心里苦,仍笑着上前,“小的给德妃娘娘请安。” 大冷的天,德妃一身香云纱裙,笑靥胜花,看起来心情极好,侧头吩咐春桃递上一枚独山玉饰,“本宫与公主有些私话,请小公公暂避。” 冯小公公是人精,品出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碍于德妃情面,没有阻拦,将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趋炎附势的东西!”馥宁公主咬牙切齿,又瞪向嘴角挂笑的德妃,“来看本宫笑话?” “公主是小辈,太没规矩了。” “本宫是嫡公主,需要对你低三下四?” 当初郁结患上乳痈,七分“功劳”归于姚宝林,三分归于眼前的小公主,德妃不再怄气,反而觉得痛快,“公主还是收敛些脾气,到了御前温声软语求求饶,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不会严惩公主的。” 听她似叹似戚的语调,馥宁公主冷呵,“少假惺惺的。” “皇家薄情,该同病相怜才是,对失势的人,没必要挖苦,是不是呢,公主?”德妃抬手耳语,“公主切记温软些,陛下也曾觊觎过臣妻,会感同身受的。” 德妃退开,歪头含笑,目送败者离场,敛尽眼中的善。 月光一点点退离馥宁公主光鲜的衣裙,徒留暗淡。 为男人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愚不可及,连挖苦都懒得挖苦。 “送你一程,万丈深渊。” 德妃迎着潋滟月光,更显瑰丽。 馥宁公主被送进御书房时,承昌帝坐于宝座,太子坐于下首,除了范德才几个司礼监的大宦官伺候在旁,再无其余人。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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