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瓘抬起头,眼底乌青,面白如纸,张了张嘴,尚未吐露一字,竟先呕出一口血。 高泫见状大惊,心下生出不忍,她俯身扶住,意味深长的在他耳边道:“四郎身体抱恙,不宜久留邺城。” “可父王丧期未满……”孝瓘并不能理解皇后的深意。 高泫轻叹口气,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合宜照料。 正为难时,却见内眷中跑出一个小女孩,后面还有位夫人急得跺脚,犹豫不前。 高泫使人将那女孩叫到近前,女孩端端行礼,年纪不大,却颇有世家之风,想来本不该做出如此僭越之举。 “你为何跃出来?没学过规矩吗?” “我瞧见四公子吐血了……我想帮助他……” 高泫命其抬头,但见她眉弯如月,眸璨似星。 “你认得她吗?”高泫转头问孝瓘。 孝瓘虚弱的点点头,“她是赵郡公夫人的侄女。” “清操!”郑氏终于一脸愠色的追了上来,她匆忙拜倒在皇后驾前:“小女无礼,请皇后恕其年幼,郑氏愿代领责罚。” 高泫温笑道:“四郎有恙,我正愁无人照料,你们且扶他回去休息吧。” 郑氏和清操一起扶着孝瓘往内宅去,孝瓘转头望着清操,忽然问道:“如何揉揉羽弓?哪里可以寻到复活彤丹?” 郑氏没听懂,正要询问,清操已抢先解释道:“是个游戏,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玩吧。” 时已二月,本当春风澹荡,金柳抽芽,却不料一连数日阴霾,竟带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春雪——人们更加无法预料的是,这是武定年的最后一场雪。 孝瓘蜷着身子,发白的指骨紧紧的抓着前襟的衣衫,却依旧无法遏制胸口涌起的阵阵剧痛——比起这疼痛,他更怕极了周遭的黑暗,这冰冷而危险的颜色,包裹着单薄的身躯,稚嫩的灵魂。 手指在枕席间习惯性的摸索,忽觉指尖微凉,竟碰到一颗颗熟悉的珠子——他执起那串颈珠,莹莹的泛着温暖的光,他似想起了什么,忽的坐起身来——珠子应在霸府的绿竹院啊。 “有了它,你就不怕黑了。”黑暗中传来女孩的声音。 “猗猗?”孝瓘重又躺下,硬逞强道,“我本不怕黑。” 猗猗莞尔,“你自然知道黑暗有多可怕,才会用这个吓我呀。” “你怎么来邺城了?” “母后接我回来的。”猗猗稍顿了顿,“母后说,你也该回霸府了……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她说完此句,二人便再无言语。 “我忘不了你的诅咒……”也不知过了多久,孝瓘突然打破了沉默,嗓音有些哽咽。 也许,那并不仅仅是个诅咒——这句话在猗猗心里逡巡着,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仅缓缓的吐出一句:“对不起……以后,你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她的手指摸索上孝瓘的脸——湿哒哒的,还有些发粘。 孝瓘一把弹开她的手,倔强的转向内侧。 不仅是猗猗与皇后,魏廷中的很多人,都以为皇帝可以重新掌权了。连元善见自己,也对左右说过,“齐王之死乃天意,朕可以重拾社稷了。” 然而,一直被霸府视为“笑柄”的高洋,却突然换了副新的面孔。他抹净了鼻涕,也不再傻笑。他带着逆贼的漆首回到晋阳,又带着十万晋阳大军回到了邺城。 他被封为相国,袭齐王位,封十郡,邑二十万户,更过分的是,他要加九锡的殊礼。王莽,曹操,司马昭都受过九锡,都承了天命,也都篡逆了。 高洋也不是例外。 武定八年五月,魏帝元善见将帝位禅于齐王高洋。而他自己,逊避为中山王,居北城别馆。
第16章 明女庵 北齐天保三年六月末(公元552年) 四月祠天,六月阴山却霜,都是鲜卑人的老习俗了。只是阴山路邈,且在西境,实在是去不得。太祖高欢在世时,特在方山开窟造像,并修建暑宫。每至六月,必带了亲信家眷在山间举行却霜之仪。 皇帝高洋自邺城回来,率宗室皇亲直往方山避暑宫。暑宫未到,却见一僧人在路边化缘。 高洋心中极不高兴,他虽未像汉家天子那般在途经之路悬幔为障,置人防守,但御驾所行之处,辇后也需高唱“阿干之歌”,以警百姓回避。可这云游的老僧望见帝 王车驾,非但没有半分回避的意思,反而大声喊叫起天子名讳:“高洋!高洋!你别走!” “阿那肱!”他喝过武卫将军,“你可知朕在旅途最见不得什么?” 早年,有术士进言亡高者黑衣,所以自太祖后,高氏出行,便不愿见缁衣的僧侣。 阿那肱自然知道这个忌讳,他早吓得腿软,跪在驾前道:“我这就去杀了他……” “你便是屠灭沙门,恐依旧国祚难长。”那老僧又喊了一句。 阿那肱速速抽了刀,抵在那老僧脖颈处,“不要妖言惑众!” 高洋却止住阿那肱,问道:“既非沙门,究竟何人将破我国?” “阿那……”老僧声如洪钟,长长的尾音落在一个“环”字上。 阿那肱乍听“阿那”二字,刀险些掉在地上——天子最忌谣谶,他对老僧挥刀相向,若被他反咬一口,人头落地的未必是那老僧。 高洋轻蔑的笑了一声,“阿那瑰①已死,如何来破我国?”他嘴上虽这样说,拳头却攥的很紧。 当年蠕蠕可汗阿那瑰逼迫父亲高欢迎娶公主郁久闾氏,而母亲娄氏只得“逊避”正室之位。父亲病重,蠕侍便让人将父亲抬着去给蠕蠕公主侍寝。后来父亲亡故,兄长高澄按蠕蠕旧俗而蒸公主,终于为阿那瑰生下一个外孙女。 尽管退让若此,蠕蠕依旧常年滋扰边境。 年初,突厥联合西魏大败蠕蠕,阿那瑰之子庵罗辰率众来投。高洋暂以怀柔之策抚之。 高氏本自出身怀朔,最知道草原弱肉强食法则,看似亲睦的蠕蠕,转眼便会成为吞噬大齐的悍狼。再加上日益崛起的突厥,北方之乱,确是他哽在喉咙里的一根刺。 高洋未到暑宫,一道修筑长城,营建戍所的圣旨便发了出去。 此时的太后娄氏,已提前到达了方山,只是她未带内眷,也没有入住暑宫。 亲随抬着步辇爬了整整一天的山,黄昏时分,方至山顶。此时云蒸霞蔚,绰约可见远处的层峦。娄氏下辇,在侍从的搀扶下,攀了几步残断的石阶。 石阶尽头,草木掩映着一座极不起眼的庵堂,堂前的匾额早已腐朽,依稀可辨“明女”二字。 娄氏驻足良久,凝望那二字,不禁红了眼眶。 庵内走出一女尼,乍见娄氏,不禁大惊。 “贫尼慧色拜见太后……”女尼慌忙叩拜。 娄氏涩涩一笑,温和的问道:“阿泫呢?” 慧色将把娄氏让进庵内。 庵内狭小清陋,正殿的宝像都积了层厚厚的土,廊回至斋室,娄氏见到了正在执珠诵经的太原公主高泫。 高泫清颜无饰,竟着一身缁衣,望见娄氏,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奇。只是静静的放下经书,行过禅礼,轻轻唤了一声:“太后。” “阿泫。”娄氏抚了抚女儿发皴的手背,“你还好吗?” 高泫垂睫,一颗水珠“啪”的落到娄氏的指甲上,娄氏心头一颤,道:“中山王的事……不能怪皇帝……你知道,自古亡国之君,莫不是这样的下场。” 高泫的脑海中闪过夫君浅吟着“献生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走下皇位的落寞身影,闪过夫君在北城别院饮下毒酒,眼角滑落的泪珠…… 她闭了眼睛,不敢再想。 娄氏叹了口气,道:“这明女庵地处高寒,庵舍简陋,并不适合我大齐的公主。我看,不如就依皇帝的意思,住到杨仆射府上去……” “我喜欢住在这里。”高泫环视周遭,“那门口的匾额,是阿姐提的吧?如今都朽了……” 娄氏浑浊微黄的眸间瞬时噙满泪花。 “记得小时候,每次却霜,总是她拉着我,爬到这山顶上来。庵堂的师太请她题字,她便题了这个‘明女庵’的匾额。我问她可是有何典故,她就给我讲明女耶输陀罗的故事: 身毒①鹿野苑有位梵施国王,一日率军去林中狩猎,遇到一对人非人的夫妇。他见夫人娇美非凡,便一箭射死了丈夫,恳求夫人共享生活。夫人说‘待我安置好丈夫的尸体,再满你的心愿。’国王信以为真。夫人堆积柴薪,将丈夫的尸体放在上面,火燃得正旺时,她即纵身跳入火堆,为夫殉身。那丈夫便是佛祖,而夫人正是耶输陀罗。耶输陀罗因七茎青莲而倾心,佛祖以两茎莲花换她做永世夫妻,每一世,她都愿意为他放弃生命……” “够了!”娄氏大吼一声,“你是不是在魏室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他们酸腐的汉俗?要不是这些汉俗,元氏还不会这么快亡国!真正的鲜卑女子可没有那些规矩,男人死了,你殉情,没人给你立碑述传,没人褒赞你,都只会说你傻!我的孩子,不要做傻事……” “不,母后,阿泫不是忠于礼教,而是忠于情感。当年,为了家族权势,父亲毅然将我嫁给了魏朝皇帝;而如今,同样为了家族权势,皇兄又毒死了我的夫君……”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平复半晌方道,“可人心不比政局,说变就能变的!少女时,我把心交付他,现在他死了,我的心也随他化为灰烬……我只想问问母后,父皇崩卒,母后为何要独守宣训殿呢?” 高泫执拗的看着母亲的眼睛。 娄太后的眼里满是沧桑,也许此刻,她真的想起了城头上那个高大英俊,衣衫褴褛的贫贱男子,他们邂逅微时,却荣辱一生。 “放肆!”娄太后经不住这样的凝望,她脸上终是染了愠色,但女儿眼中渐渐充盈起的泪光,又令她的语气不得不缓和下去,“你太放肆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 “是,在我的眼中,这世间的男子,再也没有如你们的父亲那般英伟雄才的了。我对他一见倾心,然后就嫁给他,跟他过四海为家,鏖战疆场的日子,又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我知足了。再后来他丢下我,先走了,可我不伤心,因为我知道我老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又能相见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应该过更幸福的生活。” 高泫听得痴了,她的眼中,母亲智慧与韬略从不输于父亲,同样是个冷血而果决的政客。可今天母亲动情的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母亲竟也是个对丈夫充满了思念和眷恋的女人。 娄太后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头发,无奈的叹道,“阿泫,你刚才说起你阿姐……她给你讲的故事,只不过是她少女时,膘脆的爱情幻想罢了,事实上,她终其一生,都从未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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