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是瑞白,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来到了瑶林书院外。 崔令宜下了车,站在书院大门前,深吸一口气。 昨日她在这里短暂停留,很快离开,今日,却要进去,面对一个或许会很糟糕的未来。 卫云章伸出手,想替她敲门,却被她拂开,她亲自叩响了门上铜环。 开门的是洒扫的杂役,看见来人是卫云章和崔令宜,不由眼睛一亮:“卫大人、卫夫人!是来找院长的吧?” 崔令宜露出微笑,点了点头:“父亲他在吗?” “在的在的,当然是在的,二位快请进。” 崔令宜道:“路我认得,你不必跟着,自去忙吧。” 杂役躬身告退,崔令宜缓缓吐出一口气, 往崔伦的院落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发现学堂恰好下了午课,一群学生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往膳堂走去。 崔令宜顿住脚步,藏在树影里,安静地望着他们。 卫云章低声道:“这些其实也都是你的学生。” 崔令宜没接话,直到学生们渐渐走光了,她才走了出来,走到正在路边与一位先生交谈的崔伦身后,轻轻唤了一声:“爹。” 崔伦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竟然是崔令宜,不由愣在当场。 与他交谈的先生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令嫒与令婿来了,那我便不打扰院长了,先走一步。” 崔令宜看着崔伦,笑了一下:“不认得我了吗,爹?” “四娘,你竟回来了!”崔伦激动得脸都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昨日刚回来的,今日便来见爹了。”崔令宜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崔伦连连点头:“好,好,去我书房说!” 他喜形于色,一路脚程都飞快。 三人到了书房,崔伦关上门,仔细打量了一番崔令宜,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一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崔令宜却没有回答,将裙摆一提,朝他跪了下去。
第101章 第 101 章 崔伦大吃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崔令宜道:“我有一事, 隐瞒至今,愧对崔公。如今无法再隐瞒,不求崔公原谅,只求崔公听我一言。” 崔伦没反应过来, 懵道:“什么?” “我……不是崔令宜。”崔令宜垂着头, 一字一顿道, “三年多前, 淳安侯老夫人从江南带回来的人, 不是真正的崔令宜。” 崔伦呆住了。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看了看崔令宜, 又看了看卫云章,道:“度闲,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她这是说的什么话?” 卫云章叹了口气, 硬着头皮说道:“崔公,她不是您的女儿。” “胡说八道!”崔伦双目圆瞪, “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女儿?是谁在外面造谣?竟如此辱我崔家清白!” “崔公请冷静,无人造谣,因为我真的不是。”崔令宜道, “我乃拂衣楼门下杀手, 自幼学习暗杀伪装遁逸之术,后接到委派任务, 说是京城的淳安侯府老夫人即将下江南,追思她早逝的女儿, 上面便让我假作身世,伪装成她失踪的外孙女模样, 刻意接近于她。拂衣楼给我画了胎记,还让我化妆化得像她女儿, 上船后,老夫人果然注意到了我,然后……把我带回了京城。” 崔伦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奉命潜伏于崔宅,以崔令宜的身份在京城生活。同时,因崔公是瑶林书院的院长,我便有机会利用崔公打听搜集京中世家的动态,然后呈报给拂衣楼。”她继续说道,“就连崔家与卫家的联姻,也有拂衣楼在背后推波助澜。卫家以为我是真正的崔令宜,对我不会设防,而我成了相府儿媳,便更有机会接近朝堂中心……崔公,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在冒名顶替您的女儿,然后再借您的势,去替拂衣楼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崔伦定定地看着她,面色逐渐苍白,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眼看他身子愈来愈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卫云章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崔公!” 崔伦望向卫云章,手一边抖,一边握住他的手臂:“度闲,度闲……你们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路上遭遇了什么,受人胁迫,故意说这些话来给我听?” “崔公。”卫云章心中不忍,可又不得不戳破他的幻想,“她说的都是真的。婚后不久,我便意外发现了她的身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没有告诉您。”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崔伦喃喃着,努力站直了身子,推开卫云章,在原地转了两圈,“怎么可能不是,怎么可能不是!我和她外祖母都亲眼验过,怎么可能不是……” “崔公!”崔令宜轻喝一声,“我若是您的女儿,难道您的女儿会这些东西吗!” 她起身,一掌拍在崔伦书案上,案上笔墨纸砚竟纷纷腾跳而起,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一根毛笔被她自半空中截获,在她指间一转,竟如生了刀锋一般,笔尖触碰到尚未落地的白纸之上,霎时将白纸划成两半。 又听欻欻几声,纸面边缘沾染的墨线,犹如白纸喷洒的鲜血。她以握匕之姿握住毛笔,周身碎纸纷扬如霰。 崔伦呆住了。 哪怕他对武学一窍不通,也能看得出,她出招收招如同行云流水,熟稔得就像吃饭睡觉,自然天成,毫无训练之感——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事,必得经过日积月累的打磨,甚至得打磨成习惯才行。 崔令宜将笔放下,重新跪在他的面前:“一直以来,我都在您面前假装温婉柔弱,故意惹您心疼怜爱,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人。假若以崔令宜的年龄换算,那我七岁便能与人协作杀人,八岁就能独自杀死同龄人,十一岁就能独自杀死一个成年壮汉……现在,哪怕是卫府里的那些护院,也基本不是我的对手。” 崔伦剧烈地喘息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书案,死死地盯着她。 她今日打扮得很素净,一条淡青色的裙裳,上面以银线绣着莲花和云纹,头上绾一个单髻,簪一支玉钗与一支步摇,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位蕙质兰心、笑语盈盈的大家之妇。 但她现在不笑了。 其实她以前在家中也常有不笑的时候,只是那个时候瞧着像是落寞、无聊或迷茫,而不是像现在,卸去了所有表情,眉眼冷冷的,像一块石头。 “荒谬!”寂静之中,崔伦终于吐出这么一句,“若你真是那个什么、什么拂衣楼的杀手,故意冒充我的女儿,嫁进卫家,那卫家为什么不直接把你抓起来!卫云章现在怎么还会这么客客气气地站在这里!” “因为她也是被逼的,幕后之人另有其人,如今她已决意背叛拂衣楼,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卫家何必还要再追究呢?”卫云章在一旁解释,“我昨日才与她回京,她已见过我的父母,把事情说开,今日,我陪她再来见您。” 崔伦:“可我还是不懂!这拂衣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它怎么就知道——”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望着卫云章,“所以你们都已知道,我的女儿不是在江南养病,而是,而是……” 卫云章面露不忍,点了点头。 崔伦面色惨白。 “拂衣楼就是个江湖组织,里面都是豢养的杀手与细作,收钱办事,只接江湖事,崔公一心教书育人,自是不知道这些的。”崔令宜垂眼说道,“只不过这一次,拂衣楼接了个大单子,把手伸到朝堂里来了。”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失踪了呢?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上的胎记的?”崔伦嗓音发抖。 “上面人的安排,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知道他们觉得我年龄合适,所以选中了我,又找到了当年接生的稳婆,问出了胎记的形状,然后才在我身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 “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的女儿?”崔伦红了眼眶,撑着书案的手背青筋跌起,指腹泛白,“我们崔家只教书,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为什么非得冒充我的女儿不可?” 这个问题,崔令宜无法回答。 眼看崔伦的情绪越来越失控,一口气仿佛随时喘不上来,卫云章急忙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劝道:“崔公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坐下来慢慢说!来,把药含着,宁神聚气,千万保重身体!” 崔伦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拍掉了他手里的药瓶,十几颗小小的药丸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待人接物一向和气有礼,从未如此失态过。 卫云章抿着唇,把散落的药收拢, 拾起药瓶,不再劝他吃药,只是默默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崔伦身后。 崔伦闭上眼睛,弓下身去,半个人几乎都蜷缩在了书案之上。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哽咽不止,“给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既然要骗我,怎么不能骗我一辈子……” “崔公,崔公!”崔令宜膝行而前,仰头看着他,“我在崔家衣食无忧,更是借着崔家的名头才能嫁入卫家,过上旁人想也不敢想的生活!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我居心叵测,明知自己做的事情会给崔家和卫家带来严重的后果,但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如果不是被卫云章发现了身份,我也许会一直这么错下去……这一切我问心有愧,事到如今,我的事已有可能变成整个朝堂的事,我不能不说出来!若是不告诉崔公,将来有人以我为由攻讦崔公,岂不是叫崔公蒙受不白之冤?” 崔伦大抵是哭了,一个身型还算高大的文人,此时此刻,把自己蒙在案上,浑身颤抖得厉害。 “十一年,我找了你十一年……我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去了你娘的坟墓,给她烧纸,以慰她在天之灵……我想她终于可以瞑目了……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四娘……”他抬起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连鬓边的白发都变得更加显眼,“你若不是我的四娘,那四娘她到底在哪里?你们把她藏在了哪里?” 崔令宜嗫嚅道:“我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我对不住您,您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我绝不还手……只是,只是……能不能留我一条性命……” 崔伦凄笑出声:“你喊了我三年多的爹,我将你视作亲生,我看着你便想到我的女儿,她若是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她若是活着,也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你叫我如何能下得了手?我再报复你,能把我的四娘换回来吗?” 崔令宜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你说你们拂衣楼收钱办事,这钱归谁,归你吗?” 崔令宜声音更低:“有、有一部分是归我……” “你那时候才十四岁!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为了那些钱,如此轻贱自己!”崔伦痛心疾首,“你爹娘是谁,为何不管你?他们是为了钱把你卖给拂衣楼的吗?让七岁的孩子去学习如何杀人,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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