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握刀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道:“我知道。” 许多年前的傍晚,年仅十二岁的她和卯十二坐在拂衣楼的走廊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人家。 那户人家姓付,平平无奇,就是一家普通百姓,没有任何稀奇之处。非要说哪里特别,大约就是老来得子,所以父母很宠小儿子吧。那户人家就住在拂衣楼附近,丝毫不知道不远处那座看似寻常的戏楼之内,其实潜藏着无数杀手。 当父亲的总是把儿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给他当马骑,一边嘴里发出“驾驾驾”的声音,一边颠来颠去地跑步,把儿子逗得咯咯直笑。当母亲的有点儿泼辣,发现自家儿子和其他小孩玩耍受了伤,会当即怒骂其他小孩,然后又把儿子抱在怀里,心疼地问他疼不疼,然后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哄他。 “好想当他们的儿子啊。”卯十二托着腮说。 崔令宜:“他们都不认识你。” 卯十二:“随便想想嘛,感觉当他们的儿子,肯定很幸福。” 崔令宜:“下辈子吧。” “你好冷酷哦。”卯十二转过头来笑,“不过下辈子应该来得也挺快的,说不定哪次就死了呢。” “那还是先好好活着吧。”崔令宜认真道,“我刚才又想了一下,万一这辈子造孽太多,下辈子投了畜生道怎么办?至少这辈子还是个人。” “好啊,那就听你的,先活着再说。”卯十二叼着馒头躺下来,望着漫天暮色,“你觉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想活久一点。”崔令宜说,“怎么也该混个门主当当吧。” 卯十二:“你想管别人?” 崔令宜:“唔,倒不是因为这个,管人的其实也挺累。主要是当上门主的话,我就可以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了。” 拂衣楼内,只有门主及以上级别的人才有给自己取名字的权利,在此之前,无论是多么厉害的杀手,都只能以代号称呼。 卯十二:“你想给自己取什么呀?” 崔令宜:“没想好,有时候想到一个好听的,过几天又觉得不好了。” “那就慢慢想,有的是时间呢。” “你有想过取名字吗?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当上门主的话。” “嗯……如果非要取一个的话……”卯十二拖长音调,认真思索了一下,“要不就叫付春吧。我喜欢春天。” 崔令宜失笑:“不是吧,真的这么想给人当儿子?好歹再有点追求呢,选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当个公子哥儿吧!” 卯十二:“不不不,人不能太贪心,平民百姓就够啦……要是大户人家,指不定有什么阴私坏事呢,还是这种人家好。嗯,付春,就这么定啦。” 卯十二没有活到能当门主的年纪。 崔令宜十四岁的时候,与卯十二一起出任务。江湖恩怨,有人给拂衣楼下单,他们收钱办事,伪装成一对流浪兄妹,潜入某个江湖山庄,去给单主的仇敌庄主下毒。下毒的过程很顺利,就是准备撤离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暴露了。 卯十二掩护了她逃脱,自己则被山庄的人抓住。他自知 逃跑无望,便服下了牙根处藏的毒自尽。山庄众人怒不可遏,将他的尸体吊在了墙头,鞭尸示众。 那时正值春天,漫山遍野鲜花盛开,而他还有一个月,就满十五岁了。 听说卯十三想过去偷卯十二的尸体,结果半路被山庄的人发现,狼狈逃回。因为险些牵连拂衣楼,被关进了地牢受刑。 然后,刚刚养好伤的崔令宜,在一个午夜撬开了拂衣楼的兵器库,偷走了一把弩,又从厨房间偷走了一罐油,再一次潜到了山庄附近。 朗月疏星下,她用一把弩,连发数箭,箭箭燃火,将卯十二的尸体焚烧殆尽。 逃回拂衣楼后,她也被关进了地牢。 关了一个月后,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楼主。 隔着地牢满是陈年血垢的围栏,楼主一身玄衣,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朝她招了招手。 她拖着身后长长的血迹,爬到他跟前,抬起了头。 楼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巴上蓄着短硬青茬,长发披散,眼瞳幽深。 他的手穿过围栏,捏住她的下巴,端详她半晌,才道:“下面人不懂事,要惩罚,也不该惩罚你这张脸。” 她不敢动,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转动,看着他掏出一张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血迹。 “你的事情,我都已经知晓。虽说不合规矩,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勇气和胆识,很是不易。更何况,你还成功了。”楼主微微一笑,“我查过了,其实按你过去的战绩,自己一个人去执行任务也未尝不可,但卯十二却少了几分血性。是你这次非说要扮作兄妹两个人一起去,才显得逼真,楼里才同意把卯十二也带上的。唉,只可惜,两个人的灵活性,终究不如一个人。” 崔令宜咬唇不语。 楼主道:“虽说这次过程有些波折,但目标已死,也算是完成了任务。那笔赏钱你也不用和卯十二平分了,都归你了。” 崔令宜低下头,低声道:“我不要那笔钱,楼主,能否允许我……” 楼主像是看穿了她想要什么,慢条斯理地打断她:“拂衣楼内,不允许给任何人立坟立碑。即便是我,也不行。”顿了一下,又道,“你有本事撬开楼内的兵器库,偷偷立个坟也不是难事,但你这张脸可没有变过,若是哪一天山庄的人发现了你,然后顺藤摸瓜发现了卯十二的墓,你猜,他还会不会得到安宁?” 崔令宜没再说话。 “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太有感情了啊。”楼主的语气竟然有几分温柔,“一旦有了感情,不仅影响活人,还会影响死人。” 崔令宜轻轻地说了声“是”。 楼主又拿起她的手,仔细观察。 她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身体了,指缝里满是血污。被楼主干净的手碰到,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楼主却说:“你的手也很漂亮。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成日里打打杀杀,不成体统,以后,去学点琴棋书画吧。” 然后,他让人把她带出了地牢,治好了她身上的刑伤,又抹去了她身上那些陈年累月的疤痕。 她穿上了轻柔纤薄的裙裳,拿起精雕细凿的笔毫,摇身一变,成了瑶林书院院长失散多年的女儿。
第43章 第 43 章 “你现在是享福了, 成日和卫三郎出双入对,恩恩爱爱,可还记得十二的孤魂!”卯十三攥着他的第二把匕首,往崔令宜的腰间又用力一捅。 崔令宜闷哼。只听沉闷的咔嚓一声, 是她随之砍断了他的锁骨。 鲜血喷溅了她满脸, 她连睫毛上都挂了血珠, 怒目道:“我那是在执行任务!” “我不在乎。”卯十三咧嘴笑着, 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我和十二相依为命长大, 我可以接受他死于任务, 但我不能接受他为你这样的女人去死!他死了,你却去当了崔氏女, 当别人的掌上明珠, 享无尽的荣华富贵!这还不够,还要嫁给卫相之子, 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多有本事啊,婚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婚后一个月却能勾得他为你投河!如果不是他, 我早已将你杀了!” “杀了我, 导致任务无法完成,你以为楼里会放过你?” “无非就是一死罢了!我们这样的人, 死哪里不是死?我早就受够了!”卯十三狞笑道,“再说了, 只要你死了,谁会发现是我杀的?再怎么查, 也只能查出你是死于撞伤和溺毙!” 崔令宜:“若不是那日我穿得繁琐,受制于衣衫, 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我看在十二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下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去姓纪的那里领任务时,偷偷看了我交去的卫府地图,才会找到我和卫三郎的卧房?若不是卫三郎半夜还不睡觉,你便要趁机动手了吧?但你那时理论上已经去外地执行任务了,我的身死,怎么也不能算到你的头上!” “不愧是楼主最喜欢的卯十六,真是难杀……”他咬牙道,“我技不如人,早死早投胎,也不是坏事!卫府为了你,大动干戈,我知道一直有人在跟踪我,可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死了没……既然你一直没死,却直到今天才来找我,想必要么是今日才解完了毒,要么是今日才有机会脱离卫府的管控……你肯定也很难受吧,相爷家的儿媳妇,岂是这么好当的!” 崔令宜冷冷道:“说完了没?说完了我就送你上路。” 她知道卯十三和卯十二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拂衣楼里,本就不应该存在这样的朋友。 如今他为了卯十二要杀她,她也绝不会看在后者的面子上,放过他。 拂衣楼里,奉行能者居之的道理,只要不影响任务,就不会限制杀手互相搏命。 “我虽然杀不了你,但是……你受伤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跟卫府解释……”卯十三边咳边笑,“卫三郎那样的世家公子,看到你这样,只怕是胆都要吓破了……你我这种人,本就不配……” 他没有说完,刀光便已经切断了他的喉咙。 卯十三的目光渐渐涣散,可直到他呼吸停止,唇角仍噙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崔令宜把弯刀扎在地上,伸手摸向腰间,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停滞的手掌,握住了那把匕首。 她按住附近穴位,抿唇皱眉,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拔。 匕首落地,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她娴熟地从卯十三的衣服上割下一条布料,在腰上缠了几圈止血。 她坐在地上,撑着弯刀的短柄,抹了把脸上的血渍,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伤失血,她步履有点不稳,晃动了一下身子,方才站稳脚跟。 今夜乌云沉沉,遮蔽星月。萧瑟北风吹得她衣襟猎猎,被湿透的衣角滴落腥气血珠。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寂静幽夜中,她忽然开口。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看着地上的尸体,问的,却是另有其人。 仍旧安静。 “是卯十三让你来的吧。”崔令宜终于转过身,看向三丈之外的庭院一角。 那里有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树,枝条遒劲,枯叶簌簌,有风吹来时,摇曳如同鬼影。 “让我猜猜,你是卯七,还是寅十四?总不能是辰六吧?”崔令宜的语调又慢又冷,“他这个人,自知不是我的对手,唯有靠偷袭才有胜算,倘若正面一决,他必死无疑。他和你们几个关系也不错,是想让你替他收尸?” 她等了一会儿,渐渐不耐烦。 “不回答的话,我就走了。”她说,“你爱收不收。” 她把卯十三的两把匕首插进靴子里,又将弯刀在指间一转,拎刀正欲走人,忽听身后破风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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