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愣了一下,随即大声道:“噫——” 语调向下,是在表示对她暗暗自夸的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大家还是笑得很开心。 就在此时,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崔令宜如释重负,大喊一声“下课”,卷起书卷便要回屋。 学生们显然很喜欢她的平易近人与幽默风趣,好几个都凑上来问:“卫编修在书院里用饭吗?晚上要回城吗?” 崔令宜:“不回城,我与李博士在客院用饭,明日再给你们上一日的课才走。” “这么说来,晚上我能找卫编修帮我改改文章吗?” “诶,可以这样吗?若是卫编修方便的话,也能帮我改改吗?” “我仰慕卫编修多时了,卫编修如若不嫌弃,可否抽空指点一下我的诗文?” 崔令宜瞳孔地震。 不是吧?她不是只负责讲学吗?没人跟她说,还要批改课业啊! 一想到还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时光的卫云章,她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 卫云章其实很冤枉,他虽然卧病在家养伤,可实际上一点儿也没闲着。 反正他和崔令宜现在都已经把话摊开了,他就一点儿也不客气,趁着崔令宜不在家的时候,直接让碧螺和玉钟把画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他的屋子里来,由他慢慢翻找。 果然又被他翻出了一些可疑的东西,什么有夹层的绢卷啦,可以藏小纸条的笔架啦,还有一些气味很奇怪的墨汁,卫云章没敢细闻。 他把这些可疑的东西都扣下了,又去翻崔令宜的衣箱,翻了一会儿,没再翻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把碧螺和玉钟叫来一问,原来是平日里衣裳都归她俩收拾,崔令宜不方便再往里面夹带私货。 他又忍着疼痛,爬高伏低,把屋子里所有角角落落都搜查了一遍,总算被他从梳妆台镜子的底座里抠出来一盒疑似迷香的粉末,以及粘在花盆槽里的不明药丸。 卫云章:“……” 有一种自己家里被老鼠钻了的感觉。 他看着面前一大堆东西,把瑞白叫了进来。玉钟端着水盆进来,看着瑞白扛了一个口袋出去,不禁疑惑道:“那里面是什么?” 卫云章气定神闲地洗着手上的灰尘:“一些垃圾。” 瑞白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向卫云章复命:“郎君,小的去了杂货铺,把您说的东西交给掌柜了。掌柜还问小的,郎君在家中可还安全。” 没错,在崔令宜重回翰林院上值的第一天,卫云章便派瑞白悄悄去了一趟杂货铺,让接头的老板代为给太子传话,说卫家混入了拂衣楼的细作,已经查明成婚前夕的异动就是他们所为。他提醒太子,若有事就从杂货铺传话,千万不要直接和他见面,无论是在翰林院里,还是在私下里。 那女人诡计多端,说话真真假假,不能全信。他现在很怀疑,她潜入卫家,说不定就是冲着他和太子来的。他把崔令宜的那些东西交给太子,也是想让太子帮忙查清拂衣楼的深浅,顺便也警醒一下太子,看看东宫有没有混进类似的东西——当然,明显是属于“崔家四娘”的东西,他没交上去。 “小的按照郎君的嘱咐,说那人只是家中的仆役,现在还不好惊动,那日告假也是因为要查清他的底细,郎君实则无恙。”瑞白道,“太子还说,他增派了人手仔细调查,发现绘月轩和一家名叫醉香楼的酒楼似乎有来往,提醒郎君最近不要去。” 醉香楼?卫云章想了想,没什么印象,应该不是他会去的酒楼。想来也是,他去的酒楼大多数只招待贵客,拂衣楼又原本是做江湖生意的,为了方便,肯定开的是那种鱼龙混杂的酒楼。 到底是太子,人手比卫家多,也比卫家精锐。这还没几天,便被他查出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卫云章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酒楼名字,他现在用着崔令宜的身子,保不准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而此刻的崔令宜,还不知道她已经被卫云章“抄家”了。她坐在客房里,身边围着一群学生,面前堆的纸稿都快有一根手指那么高了。 学生们平时住在学舍里,吃完了晚饭,便是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与同窗一起在书院里散心闲聊,也可以自己在学舍里点灯读书。这会儿还远不到休息时间,一群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客房里,眼巴巴地看着崔令宜,像雏鸟等母亲喂食似的,等着她的指教。 崔令宜轻咳一声。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同龄少年围在一起过。到底还是书院里的学生,就算有些人可能家境不好,但也还没有独立生活过,不曾真正经历世道的险恶,因此就算装得再稳重,一个个眼神里都有种清澈的单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多学生对她翘首以盼,她总不好真的摆架子不管。不过,在开始装腔之前,她还是打算先虚心求知一下:“我今日头一次讲学,你们倒如此信任我?” 学生们道:“卫编修是探花,我们有什么可不信任的?而且卫编修课上讲得深入浅出,很有意思啊!连范柏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睡觉了!” 崔令宜:“范柏是谁?” 学生们对视一眼,都哈哈地尬笑起来。 崔令宜了然:“哦,就是之前问我是不是考上探花才娶了我家夫人的那个学生吧?” “是啊是啊,就是他。” “他这人就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您别介意。” 崔令宜:“他以前上课经常睡觉吗?” “还挺经常的,不过先生们也不管他。” “为什么不管?”崔令宜好奇,“瑶林书院的先生们,脾气都这么好吗?” 学生们争相道:“因为他聪明,不用听课也能会!” “是啊是啊,总是看他在课上睡觉,最后课业还能完成得很好,真是神奇!” “听说他家里其实很穷,但在家乡是很有名的神童,他家里人变卖了大半家产才来到京城,把他送到瑶林书院里来的。崔院长看他可怜,就免了他的束脩。” 崔令宜挑眉:“这样吗?那倒是真没看出来。” 虽然书院里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举手投足间不少细节还是能看出家境的区别的。京城里最不缺有钱人,瑶林书院里也不缺,而范柏那个人看上去活泼开朗又大胆,看起来在书院里混得很好,可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学生们道:“可能这就是神童的自信吧,您看他都没来找您批改文章。” “卫编修不如明天点他的名,看看他的文章?”有人怂恿。 崔令宜笑笑,并不搭话。她心想,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神童,搞得跟街边的大白菜似的,以为人人都是卫云章? 而且卫云章也没有上课睡大觉嘛。 不过她并不想多管学生们的闲事,便咳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行了,我还是先把你们的文章看了再说。”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文稿,看了看,感觉自己写得能比他强些,才大胆开口:“这位姓郭的同学是哪位?哦,是你,好,看得出你博览群书,见识广博,文中多用典故,然典故用得太多,说理欠缺,便有了掉书袋之嫌……” 她如是看了四篇,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学生们虚心接受,拿着自己的文稿欢欢喜喜地下去了。等看到第五篇,她感觉有点不妙。书院里卧虎藏龙,未必就没有下一个状元,至少从她的层面看,这篇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 于是她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道:“这篇还不错,不过现在时候晚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若是你们不急,等我下次来书院,再与你们细说。” 学生们自然不敢耽误她处理公务,纷纷乖巧告退。 等人都走了,崔令宜赶紧把门关了,将文稿往桌上一丢,自己往床上一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唉,教书先生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本以为是哪个折返的学生,不料一开门,竟是李博士。 李博士道:“卫编修,我没打扰你公务吧?” “没有没有。”崔令宜惊讶,“您怎么知道我……” “我就住隔壁,你跟学生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博士说道。 崔令宜顿时一凛。这儿隔音竟然竟这么差?方才屋子里人太多,她都没有发现。 “对不住对不住,是吵着您了吧?”崔令宜连忙道歉,“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来了那么多人……” “学生好学上进,积极请教,是好事。”李博士说,“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还请卫编修见谅。” 崔令宜:“嗯?” “是这样的,这里客房挨得近,隔音又欠佳,而我有个毛病,就是睡着了爱打鼾……”李博士捏了捏自己的胡子,笑得有点儿尴尬,“若是影响了卫编修,还请卫编修多多包涵。” 嗐,还以为是什么呢。崔令宜没放在心上:“李博士真是说笑了,这有什么好特意来说的,您就放心地睡吧,我睡眠挺好的,不容易被吵着。” 卫云章这具身体和她不一样,她从小受到的训练是不能睡得太沉,除非是受了什么伤或者中了什么药,否则一般身边有点动静就醒了。而卫云章一直过得很安逸,没人会吵着他睡觉,睡眠质量相当高,有时候崔令宜用着他的身子,第二天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有点莫名后怕。 事实证明,崔令宜高估了卫云章的体质,也低估了李博士的鼾声。 半夜三更,她躺在床上,听着墙那边传来的呼呼鼾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李博士的鼾声很有规律,先是从鼻喉间发出浊重的吸气声,还一卡一卡的,宛如生了锈的械具,然后再停顿几息,最后从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尾音还带着转颤。 崔令宜:“……” 她把被子蒙在脸上,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心里暗骂几句这书院的装修,不得不爬起来点灯。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把那些学生的文稿全看了吧。 直到她把手头能批的都批完,只剩了几篇等卫云章自己裁决,隔壁的李博士依旧睡得酣畅淋漓。 崔令宜无奈至极,干脆出了客院的门,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让自己暂时歇一会儿。 书院里万籁俱寂,也不会有那么多守卫到处巡逻,崔令宜溜溜达达地晃悠着,却发现本该漆黑一片的学堂长廊下,有一点微光闪烁。 她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发现原来是一名学生在挑灯夜读。 那学生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还拎着一盏烛灯,坐在廊下小声念诵。 崔令宜在背后幽幽开口:“怎么不睡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学生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里的书直接扔在了崔令宜的脸上。 崔令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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