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入繁华的长安街市,崔令宜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两眼,那男人仿佛背后长眼睛似的,身子往后靠了靠,声音传入车厢:“卫编修,今日您与我家主子是秘密会面,若是被太多人看到,可不太好。” 崔令宜放下帘子,道:“我还当你会把我眼睛蒙上,不让我记路。” 男人笑了一声:“卫编修,我家主子是诚心向您请教,又不是要绑架您,您记不记路,都是无妨的。” 这么自信,来头不小啊。 崔令宜不由陷入沉思。 此人来头虽不小,但很明显还没有到能对卫云章呼来喝去的地步。所以才会半逼半请地邀她见面,否则他自己也知道,若非如此,卫云章根本不可能主动找上他。 若幕后之人是皇帝,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此前的猜测,恐怕是错了。 但,不是皇帝……那会是谁呢?又想干什么呢? 马车驶离人声鼎沸的闹市,转入幽静长巷,最终在一间平平无奇的小院前停下。 男人下了马车,打开门,垂首立到一旁:“卫编修请。” 崔令宜站在门口,打量着庭院里的景致,又看了男人一眼:“你不跟我进去?” “卫编修与主子谈话,我就不打扰了。”男人回答。 崔令宜负手而立,在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埋伏之后,终于缓步走入了庭院。 大门在身后关上。 崔令宜并未回头,依旧不疾不徐地穿过庭院,走入正堂。堂里似乎没有人,她又往后走去,再跨过一道门槛,便进了内院。 冬日树木萧瑟,北风寂寂,内院之中,却有门户大开,吹动屋中隐约的纱帘。 崔令宜走了进去,回身将门关上,然后拂起纱帘,径直走到了里间雅厅。 一张黑檀长案,一瓶黄蕊早梅,案上放着一套青瓷茶具,一瓣梅花落在茶瓯旁的水渍之上,在水滴鼓胀的表面微微旋转。冷香与热雾交织间,坐在案后的年轻男人抬起了眼。 他穿着一身月白刺绣长衫,眉眼硬而薄,定定地注视了崔令宜半晌,忽地一笑:“卫编修见到我,好像并不惊讶。” 崔令宜:“……” 大哥,你谁啊? 她不作声,以不变应万变,依旧直直地站在他对面。 对方抬手,给她沏了一杯茶,推到她跟前,又点了点桌子:“卫编修请坐吧,来都来了,还同我客气什么呢?” 崔令宜慢慢地坐下了。 看这样子,对方应该是和卫云章认识,但又不是很熟。 她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才能不露馅,便又听对面的人笑了一声:“看来卫编修对我怨气很大啊,到现在还一言不发,都有些不像卫编修平日的作风了。” 崔令宜淡淡道:“平日是平日,今日是今日。” “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对方点了点头,“我一直觉得卫编修是个儒雅随和之人,没想到也有这般性情的一面。也对,习武之人,总会有点自己的脾气,只是此前卫编修隐藏得太好,竟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在他说话的同时,崔令宜也在暗暗观察着他,猜测着他的身份。 此人举止看似随意,却又不失规矩,说话时微微昂着下巴,显然是长期身居高位,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傲气。但他如此年轻,不可能是朝中哪位重臣,若是重臣的儿子,也不可能敢用这种态度和相爷之子说话。如此一来,便只能是皇亲国戚一种身份。 有能力买通拂衣楼,还有胆量监视卫家、威胁卫云章的,绝非普通皇亲国戚。 崔令宜也在翰林院混了不少时间了,对如今的朝廷局势也算是有些了解。 她微微眯起眼,直视着对面的男子,缓缓露出一个卫云章经典的似笑非笑表情来:“康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当今陛下共有四子三女,与面前男子年龄相仿的,只有太子与康王二人。太子比康王大五岁,母亲是陛下的皇子妃,只是运气不好,没等到陛下登基,就病故了。陛下追封了皇子妃为皇后,又册封了长子为太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扩充了后宫,开枝散叶,但这么多年来,太子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过。 这倒不是因为太子本人有多么出色,也不是因为他有个多么强悍的母族。事实上,太子的母族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势力,当初陛下娶皇子妃的时候,也仅仅是看中了女方而已——他是当年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的那个,文韬武略,简直可以说是一骑绝尘,也得先皇欢心。向来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他,想要把女儿嫁给他的份,他自己并不在乎是否需要借助外戚势力。当年看中了故皇后,也不在意她只是个小官之女,只遂自己的心意娶了。 而登基之后,他先是平定了边境羌蛮之乱,后又积极进行政策改革,文治武治均有建树,在这样强悍的一位父亲的光环笼罩之下,皇子们其实很难有施展的余地。据崔令宜了解,当今太子性情温和、虚心上进,在朝臣中口碑不错,但因为大多时候都做的是辅政工作,是以本人的治国能力究竟如何,还不甚清晰。 至于康王,则是贵妃之子。贵妃是皇帝登基后才进的宫,她是军武世家出身,兄长当年死在了征羌之战中,为表抚恤之意,皇帝封了她为贵妃。康王自幼爱好习武,可惜长大后正值太平盛世,没有他大展拳脚的地方,只能在军中挂个虚职,时不时去郊外城防营晃两圈,彰显一点存在感。听说贵妃很宠他,小时候用的东西偶尔还会超过没娘的太子用的规制,只不过长大后似乎收敛了许多,也没有什么坏名声传出来。 崔令宜之前在翰林院听八卦的时候,就忍不住以小人之心揣测,她要是贵妃,看着这么多年的中宫之位空悬也就罢了,而自己的儿子明明也不差,却一直被只占了“结发夫妻”便宜的太子压上一头,心里肯定不爽。 只不过贵妃和康王都不傻,知道皇帝还没老糊涂,也不会去做那些招人口舌的事情。 眼下发现康王居然就是拂衣楼这个大单的幕后金主,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卫编修何必如此着急,时辰还早,你我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好好说过话,不如先把我这盏茶喝了,权当给我个面子。”康王微笑道,还不忘补充一句,“没毒的,放心。” 崔令宜哂笑:“那便多谢殿下招待了。”拿起杯子,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康王又给她斟满,然后将双手搭在膝上,盘坐于案前,说道:“今日请卫编修前来,是想先跟卫编修道个歉。” 崔令宜挑眉:“哦?” “卫编修两次去瑶林书院讲学,两次半路遇袭,其实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卫编修,只是想试探一下卫编修究竟是不是会武。手下人办事不靠谱,竟自作主张伤着了卫夫人,实在是我的不是,在此,我特向受惊的卫编修,以及受伤的卫夫人赔个不是。”说着,康王还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朝他行了一礼,又以茶代酒喝了一杯。 崔令宜:“……” 崔令宜:“既然殿下道了歉,臣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臣接受殿下的道歉,殿下也已确认了臣会武的事实,那么今日之事已毕,臣告退。” “卫编修!”康王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看来卫编修还在气头上,要我如何做,卫编修才能解气?” “臣并无生气,也不敢生气。”崔令宜道。 “我方才还说卫编修是性情中人,怎么现在又开始兜圈子了?有什么需求,卫编修不妨直说。” “臣从一开始就请殿下有话直说,兜圈子的是殿下,不是臣。”崔令宜不卑不亢,“臣也并未撒谎,臣确实没有生气,因为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用。若殿下非要做点什么才安心,不如坦白告诉臣,臣是哪里出了纰漏,才叫殿下察觉了臣会武一事?” “唔……这个嘛……”康王转着手里的空杯,“卫编修习武又不可能是一个人自学的,总会有其他人知道的,对吧?” 崔令宜冷声道:“其他人若是想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现在。除了上次去书院路上,臣自忖没有哪次跟人动过手,不知殿下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还是在臣身边安插了什么人,日日夜夜观察臣的习惯?” 此话说完,崔令宜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老天爷,她可真能演啊!她到底是多了解卫云章,才会把他的行事风格把握得如此精准?就算是卫云章本人在这里,面对康王的种种发言和行为,恐怕也是一样的疏离有礼而不失锋芒吧! 这康王也真有意思,一上来就道歉,给足了卫云章面子,冲撞他两句,他也不恼,显然是对卫云章的反应早有预料。若是卫云章这么容易就屈服,恐怕他还看不上呢! “卫编修真是说笑了,我哪有本事往卫家安插人?难道卫编修身边最近有什么新人出现吗?”康王唇边笑容微滞,又立刻矢口否认。 崔令宜差点听乐了。 我不就是你安插进卫家的吗? 眼下这场面实在是滑稽,倘若康王知道面前质问他是不是安插了细作的就是细作本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崔令宜努力克制了一下表情,垂眉不语。 康王又道:“我并非有意打探卫编修的私事,只不过阴差阳错意外得知,所以一时好奇,才试了卫编修一下。听说卫编修功夫不浅,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同卫编修切磋切磋。” 崔令宜:“臣不敢。” “话说回来,卫编修文武兼修,非普通人能做到,如此锦上添花的好事,为何要藏着掖着呢?” 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但很遗憾,这个答案崔令宜也不知道。 “若臣说,臣有难言之隐呢?” “能让卫编修都觉得难言,想必颇为棘手。”康王笑道,“若是卫编修不嫌弃,不妨告诉我一二,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崔令宜:“殿下打算如何帮臣?” 明明没说到底是什么难言之隐,却先问能帮什么,康王唇角笑容反而愈深:“卫编修乃人中龙凤,前途无量,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虽能力有限,但好歹也是个亲王,替卫编修解决一些麻烦事 ,还是很容易的。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就能看到卫编修位极人臣的盛景,说不定那时还能子承父业,成为我大邺朝最年轻的宰执啊。” 崔令宜眉头跳了一下。 乖乖,饼画这么大? “殿下慎言。”崔令宜道,“臣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为君分忧,什么位极人臣,从未想过。” 康王:“你以前没想过不要紧,今日之后,可以想一想。毕竟身在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总得有一些目标吧。” “殿下也有这样的目标吗?”崔令宜望着他,眼神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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