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万万不敢!” 崔令宜心里直打鼓,暗暗地想,难道是为了赶进度,卫云章在乱写?但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啊。 她试探着伸手,拿起地上的本子,想要找到那一页,结果没翻两页就被皇帝叫停:“朕耐心有限,你来告诉他。” 这个“你”,喊的是自己身边服侍的大太监。 大太监上前一步,鞠着笑,对崔令宜道:“卫编修,这岭南潞州人,喝的是玉酒,不是芦酒。芦酒是以糯高粱为原料酿制,产自西南尹州,而玉酒是以猪肉为原料酿制,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酒,只不过读音相近,在流传过程中,被没走出过家乡的书生抄错了字罢了。又因为原稿散佚,只能靠民间抄本东拼西凑,才能还原文章原本面貌。陛下将此重任交给你,你却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怎能不叫陛下失望呢?多亏陛下及时发现,若是交付印刷,将来得误导多少学子呀!” 崔令宜:“臣惶恐!请陛下责罚!” “翰林院里那帮老家伙,也是无用,竟然连这都没审出来,就敢交到朕的面前。”皇帝冷声道,“但他们一个两个的,在翰林院里也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朕罚他们,也于心不忍。至于卫云章你——” 崔令宜屏住呼吸。 “朕若是削你的职,太严重了点,你罪不至此;可若是只罚你的俸,对你来说不痛不痒,恐怕并不能叫你长记性。”皇帝顿了顿,才道,“你将‘玉酒’混淆为‘芦酒’,固然是考证不力,但更重要的,也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这两地风俗与物产,否则若你看到一篇文章讲京城能种荔枝,定会一眼发现问题。” 崔令宜升起不妙的预感。 只听皇帝道:“朕看你最近也别在翰林院里待着了,多出去走走,开拓开拓眼界吧。除了这个酒,其他还有一些问题,朕都给你圈出来了,你好好到当地去考证考证,到底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么一回事儿。等你查清楚了,把《文宗经注》改好了,再回来向朕复命。” 崔令宜傻了。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书没编好,所以把她赶出京城了? “怎么?不情愿?” “臣领旨!” 嘴比脑子更快,崔令宜伏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大太监快步下了御阶,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温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还得歇息,老奴送卫编修出去。” 崔令宜动了动嘴唇,还想给自己辩驳点什么,可那是皇帝,她又是第一次见,终究不敢造次,默默地跟在了大太监身后,慢吞吞地走出了御书房。 走到宫道上,四下无人,崔令宜实在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大太监回头,含笑看着她。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试着问道:“敢问公公,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吗?” 大太监道:“陛下忧国忧民,近来是操劳了些。卫编修也是运气不好,正好撞在了节骨眼儿上。” “那……陛下方才那番话,是要将我发配岭南吗?” 大太监笑道:“卫编修多虑了,陛下只是派你出去采风,能更好地完成《文宗经注》的编撰罢了。卫编修还是翰林院的一员呢,谈什么发配呀?”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自然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考证完了,就可以回来了。”大太监安慰她,“卫编修就当出去放松放松,也没什么不好的。” 崔令宜默然。 “哦,对了,这是另外的册子,陛下在上面圈划了几处有问题的地方,还请卫编修再仔细斟酌。”说着,大太监从怀里取出一本差不多的分册,交到了崔令宜手中。 崔令宜记得她交了四册上去,如今被皇帝打回两册,这实在是…… 她抱着两本册子,心里凄风苦雨,茫然无措。 “那,老奴便送卫编修到这里,卫编修请自便。”说罢,大太监便向她微微躬身,回头往御书房走去。 崔令宜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情绪愈发烦乱。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就算事情真的没办好,哪有这个罚法的?说是让卫云章出去采风,可事情传出去,哪个正常人会理解为字面意思?定是都觉得卫云章得罪了皇帝,被贬出京城了! 再想深点,卫云章一个七品编修,又接触不到什么核心政务,贬他有什么用?自然是跟卫相有关了。卫相引以为傲的小儿子被皇帝扫地出门,这…… 崔令宜揉了揉眉头。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开手里的册子,想看看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翻了一会儿,终于翻到了那篇文章。残章不过几百字,也就两三页的篇幅,可她眼睛都瞪出来了,也没瞧见陛下的朱笔圈划。别说圈划了,她分明看见这书页上,白纸黑字写着“玉酒”,而不是“芦酒”!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没有记错,卫云章也根本没有写错! 难道是皇帝老糊涂,看错了? 几乎是本能地,她想要调转方向,赶回御书房,想皇帝陈明情况。 但她只刚刚挪出一步,便已停止了动作。 不,皇帝怎么会错呢。皇帝是不会错的。 她抱着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萧瑟冬风吹过她的官袍,吹得她额上细汗全干,她吸了口冷气,合上了这本书。 再翻开另一本。 草草翻过一遍,也是半点朱笔痕迹也无。但,有个比朱笔更明显的东西。 ——在书的尾页,在硬壳的封底内侧,夹着一张薄薄的、明黄色的绢布。 一看到这颜色,崔令宜便啪地一下合起,将两本 书全都塞进了怀中,再也不敢拿出来公然翻阅。 她四下望望,确认无人,这才紧抿着唇,快步往翰林院走去。
第62章 第 62 章 反正都要奉旨离京了, 崔令宜也不想在翰林院待着了,一回到翰林院,便去向长官报告此事。长官听后非常惊愕,又听说皇帝还批评他们审查不严, 顿时冷汗涔涔, 想问崔令宜究竟是哪些地方有问题, 崔令宜只道:“陛下让我自己琢磨。” 正说着, 小黄门带着写好盖印的正式文书前来, 相当于是印证了崔令宜所言。 崔令宜面露羞愧之色, 跟长官匆匆告别后, 也没工夫和同僚闲话,立刻赶回了家中。 因为不是下值时间, 所以瑞白没在门口接她, 她一路步行回卫府,悄悄运了点轻功, 速度比常人快上不少。 正值晌午,卫夫人和陆从兰都在各自的院子里休息,没有任何人来干扰她。 她一路顶着下人们诧异的目光, 跑进卫云章的院子里, 砰地推开了门。 屋内生了暖盆,暖融融的, 她步伐一停,热气一熏, 身上登时冒出汗来。 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低声叫道:“卫云章!” 卫云章这会儿是真的在睡午觉, 听见响动,睁开眼, 懒洋洋地撑着床坐了起来,皱着眉打量她:“怎么了?你又惹祸了?” 崔令宜瞧他衣衫不整,面上还有枕巾压过的痕迹,红红的,竟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渐渐清醒过来的卫云章:? 崔令宜咳了一声,正色道:“恐怕这次不是我的问题了。”她递出两本书,放到卫云章面前,将御书房里的事情讲了一遍。 卫云章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去翻书,却被崔令宜抓住:“不用看了,我已经看过,根本没有陛下的批示。” 卫云章:“什么意思?” 崔令宜把压在下面的第二本翻出来,展示给他看。 卫云章盯着那片明黄,沉默片刻后,将它抽了出来。 “这是……”卫云章一目十行扫过,瞳孔颤动。 “密旨。”崔令宜言简意赅。 她在进屋的时候,已经将这东西看过。若非太过重要,她也不至于扰人清梦。 卫云章眉头紧锁,抿唇不语。 那密旨乍一看,与之前交给翰林院的文书并无不同,都先是批评了一番卫云章编撰不严的问题,然后让他离京实地考察。唯一的区别,是翰林院的那份,未明确限定考察地点,而崔令宜手里的这份,却在结尾明确写着“赴营州考察”。 “高祖开国之时,曾对天下土地重新作了划分,有些保留过往建制,有些则拆分或合并,而营州,就是本朝新拆分的一块地界。《文宗经注》收录的是旧朝旧代文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营州地名,而且营州之前所在的旧地,也未在书里提到过。”崔令宜凝视着卫云章,语气严肃,“你应该还记得营州最近发生了什么吧?” 卫云章与她对视,缓缓道:“山匪作乱,斩杀当地州兵。” - “陛下怎么会让你离京呢?”傍晚饭桌上,卫夫人愁容满面,“三郎,除了编书,你是不是还犯了什么别的错?” 崔令宜亦是叹气:“我如何知道?” 卫相皱着眉,沉吟不语。 卫夫人推了他一把:“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卫相摇了摇头:“并无。我已经打听过了,陛下召见三郎之前,见的是兵部吏部尚书,说的都是些政事,然后便召了三郎前去。陛下此举,毫无预兆。” “先帝在时,也曾派出过一批翰林院学士前往各地采风,编纂大典。但那是派了好几个人,又花费了好几年,最重要的是,是在编纂之前采风,哪都有编完了,再让人出去的道理?”卫定鸿实在不解,“再说了,陛下都已经发现问题所在,直接改掉不就行了吗?何必让三弟亲自跑一趟?” 卫夫人看了看卫定鸿,又看了卫相:“是不是你们爷儿俩谁最近得罪了陛下?陛下才会拿三郎开刀?”说到此处,她忽然灵光一闪,惊叫道,“不会是康王蛊惑的陛下吧!” 卫相:“应当不是。我上次与康王相谈后,他未再动作,他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对三郎下手。否则,岂不是主动与我们交恶吗?” 襄儿在一旁听了半天,疑惑道:“你们说陛下派叔叔去岭南,岭南在哪儿啊?很远吗?” 陆从兰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很远,即便是坐车,也得一两个月才能抵达呢。” “这么远!”襄儿大吃一惊,“就他一个人去吗?” 卫夫人:“当然不是,除了瑞白,还得让他带几个护院,路途遥远——” “母亲,我已经想好,此次陛下派我出京,乃是惩罚,若是带太多随行,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不好。”崔令宜打断她,“我不会带护院,也不会带瑞白。” “什么!”卫夫人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胡话?潞州那么远,你怎可独自上路?你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教我如何放心?” 卫云章于此时柔声开口:“母亲,我也劝过三郎,若嫌阵仗大,不带护院也就罢了,至少得带个瑞白吧。可三郎却说,他上次与我回娘家,见了我二哥一面,与我二哥一见如故,还约定好了要鉴赏诗文,只是当时我二哥喝醉了,未能实现。我二哥近两年一直云游在外,今年过年才回家,如今年已过完,他也差不多要动身了。若是三郎此次能与我二哥同行,路上既能解闷,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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