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盼着这口薄棺能给他带来巨大收益,并且暗暗定下主意,等到地契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砸姜染的铺子! 姜染不在乎他这许多心思,将定契对折一叠,揣进怀里。 东边的日头已经奔着中天去了,姜染在光下站起身,拄着烧火棍子,慢条斯理地略过一群神色各异的人,他们有的神色麻木,有的作壁上观,有的—— 她微微偏过头,在一处不见光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张单薄的,没受过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的脸。 那是跟她有过几日牵绊的张金宝的小儿子张进卿,方才众人都在争执家产时,只有他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 他今日没牵狗,也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她在他脸上看到了这处宅子里唯一的悲意。 “好好葬我爹!”张进卿迎上她的视线,通红的眼眶里透出无限的不甘愿。 他肯定是恨她的,虽不至于有杀父之仇,却总觉相差不离。年纪轻的孩子总是不善隐藏情绪,快乐高兴在脸上,伤心欲绝也在脸上。 姜染没什么感情地挑起一边眉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好不好的,你有得选吗?” 小孩子多遭遇点挫折才会知道生气和哭都没用,她没打算教他,就是想气他。 “你!”张进卿咬牙,这人已越过他走了。 乐安城的冬天有张酸凉的脸,晌午还挂着太阳,至晚间便狂风大作起来。呼啸而来的北风在门缝里不甘寂寞的徘徊,偶尔嚎出一“嗓子”荒腔走板的怪调。 折玉在付锦衾桌前拢亮了一盏绢纱灯。点心铺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关了,铺内只有自己人,没有外人。折玉站在付锦衾身侧,覆命一般的说,“张金宝没了,对门那位今日往张家去了,心满意足敲了九十两竹杠,得了三十两定钱,回去以后没听见动静,估计在往棺材盖上雕花呢。至于您让属下查的消息,依旧没什么动静。” 付锦衾让折玉去查姜染的来路,他着人打探了一圈,也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折玉说,“公子,会不会是咱们猜错了,若真是来头不小,没道理一点风声也没露。” “这世间最没根没据的就是道理,便如你我,就不在道理之中,不会被活人记住。”付锦衾看向跳跃的烛火,“死人的嘴永远是最严的,这人不能在正路上找,得到邪路上打听打听。” 娟纱灯里飞进一只小虫,正在火里不知死活的振翅,灯笼里被它扑腾出一阵兵荒马乱,却总也飞不出这笼火,付锦衾看了一会儿,淡声道,“还有别的事吗?” 折玉从怀里掏出一只信筒,递到付锦衾面前。 “时风那边的信到了。” 付锦衾没接,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看折玉。 他懒得亲自看。 这人的脾气也是琢磨不定,折玉少不得当着他的面展开,快速扫了一遍,回禀道,“公子,那几个人快到玉宁了,您是亲自去,还是属下带人过去。” 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招待”一些寻找并将书阁的人,这些人,聪明的会自己找上门来,蠢一点就在乐安一带兜圈子,兜得心烦,难免要去“送”一趟。 桌前白瓷茶碗里哈着热气,付锦衾揣着手将视线扔在桌上。折玉轻易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等了片刻方听他道。 “好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让你去,恐失了礼数。”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折玉一个人料理不来。 但他亲自去,又去得并不痛快,数九寒月的天儿,谁愿意顶着寒气往外面跑,偏他推不开这种“活”,这么一想,连门缝里的风都变得厌烦起来。 折玉听他语气不善,压着声气儿应了“是”。正欲绞尽脑汁说点什么时,挨着付锦衾的那扇窗户忽然“呼啦”一声,被摘下来了! 风从窗外卷着旋地灌进来,吹得主仆二人俱是一僵,风里随后钻进一颗梳着双环流仙髻的脑袋,一脸郑重的询问,“跟不跟我去做好人好事?” “我那边有门。”付锦衾对姜染的脸并不陌生,但每次见她,都能涌起一点新鲜的冲动,就比如现在,他就想把她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木头屑子! “我看它关着呢,担心你锁了就没敲。我今儿刚从张家那儿赚了银子,回去以后琢磨了大半天,觉得这钱要是都让我一个人扣下了,不大地道,就想给猎户遗孤送点去。” 付锦衾对姜染要去给遗孤送钱的行为不感稀奇,毕竟这人比这不着调的事都干得出来。门关着,窗前有灯,她都认为敲门没用得拆窗户。姜染嘴里的猎户遗孤他也知道,共计两人,一个是猎户家八十岁的老母,因不知姓甚名谁,跛着一条腿,被外界称为瘸腿婆婆。另一个是猎户的小儿子,叫旺儿,今年才六岁,祖孙俩自猎户父女死后便一直住在城南双山胡同里。 “你陪我去。”她在空荡的窗框上劝他,身后是一片浓黑的夜,像极了从鬼门关里飘出来的鬼,没日子活了,非得赶夜里“布施”。 “你先进来。”付锦衾沉声道。 风大,他没闲心跟她在刮刀子似的小北风里闲聊,她也从善如流,一瘸一拐地绕进来,付锦衾这才注意到,她还瘸着条腿。 “打算怎么去。”付锦衾问她。城南离这儿不近,要是在风雪里拖着条残腿走,得半个多时辰。 “今日风雪大,小心冻到你,我跟你坐马车去。”她说得勉为其难,好像真挺为他着想。 “你跟谁学的说话兜圈子。”付锦衾从袖筒里抽出手,呷了一口面前的茶,“想用马车直接说。” 她很老实的道,“我想用马车,但也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们不是都说我疯吗,我怕吓着老太太。” 她坐到他对面,伸长胳膊吃了他半口残茶,她在这方面似乎百无禁忌,推开空杯,下巴抵在茶桌上,挑着两只眼睛看他。没可怜相,也没有乞求的意思,但她说过之后就不肯走了。她身后还跟着童换,两只手抱着她刚拆下来的支摘窗,活像在抱祖宗牌位。 室内一时无声,只有更漏里的细沙在平白无故的流逝。 一炷香后,月下疾驰而出一辆马车,将本就不善的冷雪寒风,催动得更加凛冽了,折玉在车外驾车,跟他一同坐在车外的,还有抱着窗户的童换。 两人都被风打得没心思说话。 车内,付锦衾靠坐在软垫上也是无话,难得碎嘴的疯子攥着一把银子,也半天都没吭声。 路途过去大半,车里才传出一声笑。 “都到这节骨眼了,反倒舍不得给了?” 姜染循声看过去,付锦衾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勾着嘴角看着她。 这人的脾气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前还冷着脸,这会儿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你不恼我了?”姜染喜欢看付锦衾的脸,冷不冷都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好模样,她对好模样的人自来有副好脾气。 “你知我方才恼了?” “知道是知道,但我只能用你的车,旁人不会借我。” 这世间许多道理她都懂,但她只肯先为自己活,自己活滋润了,才会给旁人一点好处。
第9章 亏大发了 姜染手小,三十两碎银子得弓着手才能攥住,她说,“买狗的钱,等张家剩余的银子到了我再付给你,狗虽用不上了,到底不能劳你白跑。我这些银子,准备都给瘸腿婆婆,我总觉得张金宝是被她儿子孙女带走的,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得饮水思源,念着人家的好。” 付锦衾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 姜染有时活得很像一个普通人,除了偶尔脑子抽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外,大略看去就只是芸芸众生。她会为生计犯愁,偶尔知恩图报,若她一直都是如此,或是果真就是如此,他倒不必这么看着她了。 车跑得挺快,说话就到了城南,姜染从车里探出半边身子,一只手撑着,单腿跳下了车。 城南双山胡同陈家,不需要费力去找,放眼四顾,就只有一户亮着灯。这地界残破,又离城太远,雨雪季节最是泥泞难走,一连住走了好些人家,至如今,就只剩祖孙俩这门独户了。 姜染拄着烧火棍子往前挪了几步,脸上显出几分踌躇。她这人跟恶人说话可以滔滔不绝,到了好人面前反倒没了言辞,拿什么话开头是个问题。 两只手拄在棍子上,埋头苦思了一会儿,她对童换招手,“你去叫门,就说张金宝没了,咱们赚了张金宝的钱,拿来给她们补贴点家用。若是人家问我的身份,你就简单解释一下。” 童换抱着“牌位”没动。方才那窗户,她拆下来就忘记还了,姜染上下打量她,怀疑她有可能是个缺心眼,童换打量姜染,怀疑她除了疯以外,还有痴呆的迹象。她是个结巴,她忘了? “我,我?”她艰难地拖着长音,“你,你说——” 她这个嘴要说出那么长一段话,你就说得多难吧! 折玉在边上看得直乐,姜染那一手伙计丫鬟,逐一都有点毛病。童欢平时不声不响,还长了一脸机灵相,本来以为是个正常的,没想到是嘴不利索。 “你去吧。”付锦衾示意折玉上前。 站在门前的两个人,立即给折玉让路,恍若平地见了救星。 屋里祖孙俩都快歇下了,折玉这一叫,反倒把人吓了一跳。好在付锦衾是个处处得体的,折玉叫开门后便是他上前跟老太太解释。 老太太听到一半眼泪就掉下来了,富人住深山有远亲登门,穷人敲锣打鼓,抓不到无义亲朋,哪里还敢想有人记得他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力抖手去拉姜染。 姜染哪见过这种阵仗,本来打算放下银子就走,没料到还有一番你来我往。婆婆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的银子,只一味感谢她的恩德。她只道买卖有来有往,并不知真情实感如何回馈,整个人就蒙在那儿了,婆婆不收银子她就硬塞,左右不能白领了人家的好话,最后婆婆无法,只得含泪收了。 姜染心里头舒畅,人就有了疯的趋势,先时看不出来,越往后嘴上越没把门,听说猎户父女下葬时用的是薄皮棺材,一脸慷慨地表示,“我那儿有好木头,明天我就叫两个伙计把他们挖出来,换成杉木的再埋进去。”惊得老太太连声摆手说“不用”。 她又看向老太太身边的孩子,干瘦,还黑,就问孩子。 “平时吃饭吗?” 孩子说,“吃。” 她又问,“吃什么能把自己吃这么黑,天生的还是中毒了。” 这个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付锦衾担心她把祖孙俩吓出什么好歹,拎着衣领把人往身后一带,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说话便有些不着调,我这便带人回去,您老安心将银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记找我。”话毕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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