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远,又听得厢房里隐隐的几声咳嗽。 赵望望向手里空空的药碗,默默叹了一道。 当日的场景,至今回想还是心有余悸。 书房里话声戛然而止,他站在院中,不安到了顶点。 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后,不管不顾冲进了房里。 一进去,赵望眼睛就被地上还在流淌的红色给映满,他家大爷倒在一片血泊当中,脸色煞白,了无生机。 回到白鹭园,太医看过后暗中摇头,说话模棱两可,说是得看能不能熬过这晚。 那天夜里,一向对大爷少有过问的永安郡主在床边守了一夜,直到天将亮起,她在一众人的愁眉苦脸中摔碎了放凉的药碗,怒道要去砍秦御史。 话音落地,床上的大爷忽然咳嗽两声,醒了过来。他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去秦府外拦着。 重伤朝廷命官,按律当绞。御史深谙刑名,在下手之前,必然想好了自己的后果。 第二件事便是亲手写了一封告假书送去,彻底堵上秦御史自行告罪的路。将养几日之后,大爷便启程来了江省。 路上走的虽慢,终归是不利于养伤,赵望正想着,隔着舱壁,又听见里间的咳嗽声。 陆迢咳了许久,停下时,手中的素白帕子往外洇出几点梅痕。 他放下帕子,继续去摆棋局。 半个时辰后,陆迢的船经过那艘沉下一半的船,好心将船内之人接了过来。 陆迢这艘船上的陈设简单,乍看去平平无奇,何晟却被船舱里面未散的药味给提了个醒。这人用的好些都是名贵药材,绝非普通人家在船上能喝得起。 被请到陆迢的厢房门口,他整了整衣冠,自觉没那么狼狈后,方才踏进房内。 何晟对他抱拳,“多谢兄台相助,鄙人姓何,正要回乡去探望祖母,不想这船出了事情。” “缘法自然,既被我遇见,怎有见死不救之理。某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不必挂在心上。” 陆迢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某到现在还没用饭,今日有缘,不知何公子肯否一道?” 主人家都客气到这个份上,何晟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 陆迢侧身招了赵望进来,“去备些好酒好菜,还有刚刚上船的兄弟,别忘了他们的饭食。” 长夜过半,暖酒和佳肴消去了船沉带来的不悦。何晟抬眼看向对面,此人穿着虽然普通,然而病容之下仍是仪貌堂堂,言谈做派的风度也是少见。 他心底平添许多亲近,道:“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来黎州可是有事要办?我的老家就在黎州,你若有不熟的地方,只管与我说,我必竭力相帮。” 陆迢执起面前的青棱壶给自己和他又斟满,“何公子豪爽,某再敬你一杯。” 何晟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了三巡又三巡,何晟支撑不住,一头趴在桌上。 这人是个不禁哄的,陆迢起身,拍了拍他的脸,不料何晟忽地抬手按在他手上。 “表妹……你……你就是我的表妹。” 陆迢眉心拧起,强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甩开了手。 暗卫送来的密信里,这个何晟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祖母,没有其他亲戚。 赵望从外进来,双手勒在何晟腋下,在把他拖出去之前问道:“大爷,可要搜他的身?” 陆迢蹙着眉,五指张开,手心朝上,语速比平时快上许多,“画绝非此人所作,先去端水来。” 赵望出去,重新端了盆水进屋,这才将放在地上的何晟拖走。 满桌的酒菜撤了下去,房内倏然变静。 烛盘里,烛芯还剩下一半。 陆迢阖眼,船桨拍浪的声音在耳中清晰起来。 今夜好长啊。 秦霁。 想完,他便轻嗤了一声。自己真是蠢,念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上千个日夜,她何曾来过一回。 从前能予他一夜好眠的人,现在留给他的只有熬不尽的长夜。 罢了,熬一熬而已。 该他受的。 船在翌日清早到岸。 何晟是被小厮们轮番给推醒的,他躺在厢房的床上,昨夜酒喝的太多,后面发生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县令,咱们该去辞行了,下船后就该回府了。” 回府? 何晟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表妹说自己近来总是做一些梦,心神不宁,自是不能就这么回府。 表妹只怕是梦到了过去之事,他以前盼着她快些离开,可是现在……现在更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待在府上,不时给自己来一封信。 何晟这么想着,摸向了怀中,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他面色一惊。 * 陆迢晨起先喝了一服药,搁下碗便瞥见落在桌角的信笺。 是他最为熟悉的,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字迹—— “何晟表哥亲启。”
第107章 何晟叩响房门,一进去,便看见了自己遗失的信笺。 正被陆迢拿在手里。 何晟松口气,上前拱手道:“实在惭愧,我不胜酒力,昨夜给陆兄添麻烦了。” “公子是客,哪有不让客人尽兴的道理。”陆迢笑回,视线却未偏分毫,看着那封信笺。 何晟拱着的手放下来,“此信是家中表妹所寄,我今早在房内找过一圈,原来落在陆兄这里。” “表妹?” 男人转过头,低沉的声音和略带审视的目光一道移来。 此人穿着并不华贵,加上这艘船也不过是中富之家,自己可是有官职在身。可何晟仍觉四周的压迫感不断攀升,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周围。 “是啊。”他眼神飘到窗外,“表妹是姨太太的孙女,前些年发大水,一家只剩下表妹一个,祖母于心不忍,将她接来家中同住。” 这是三年前就备好的说辞,那时祖母严令所有人都记下,只为了不让表妹发现端倪。何晟被训过多次,念起来可称流畅。 “原来如此。”陆迢将信还他,唇角提起,似笑又非笑。“令妹的字倒很不错。” 表妹的字自然是极好,去年往来的书信,何晟还留着当成了字帖。他低头看着这封失而复得的信笺,“她不止字写的好,人也极好。” 陆迢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眸中晦色一闪而过,转过脸,依旧是清风朗月的模样。 “何公子下船后要去哪儿?你的行囊跟着船一道沉了,这么些人上岸后只怕多有不便。不如让某派人送你们一程。” 这话提醒了何晟,他来这里除去辞行,还有就是要借些盘缠,没想被陆迢先说出来。 何晟连声道谢,随后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本该先回府,奈何表妹信上说近日夜里常有梦魇,她一不好,祖母也跟着担心,我想先去老君庙替她求一道符纸。”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陆迢语气难掩惊讶,回到桌边倒一盏茶递去。 “早听说老君庙求安康最灵,某来黎州的要事之一便是要去那里。不想又能与何公子顺道,某一介外乡人,路上少不得要公子多多照应。” 陆迢这人若是有心,便能说出十成熨帖的话来,听的人如沐春风。譬如此刻,明明是伸手帮忙,却半分不会让人觉得受不住。 何晟越发觉得此人可亲,值得结交。方才压迫感带来的警惕即刻被抛去一边,面带喜色应了下来。 渡口距老君庙的路程有一日半,一干人暂在客栈歇下,整饬行李。 二楼过道,陆迢俯视着大堂下面,目送何晟进了厢房。 赵望在他后边,敏锐发现,大爷今早又开始转起了扳指。 冷不防地,他听到自己名字。 “赵望。” 陆迢按住扳指,缓缓问:“你说这世上会有两种一模一样的字么?” 赵望一怔。 大爷刚刚语气郑重,他短短一刹把近日重要的事情想了个遍,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 赵望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有,纵然都说个人有个人的字迹,可瞧那些字帖,人人都拿同一幅来练,时日久了,这些人写出的字也是大差不差的。” 陆迢不语,半晌过后,似是叹息一声。 “你说得对。” 这一个上晌,陆迢不停地在想,整个人有如置身海底,被水浪拍了一道又一道,此刻竟有些站不稳脚。 只有练习同一副字帖,才有相同的字,可书肆里,从没有这样的字帖。 他扶紧栏杆,手背青筋爆出,“现在派人快马去何家,把他家那个表妹认清楚。倘若——” 倘若什么呢? 倘若不是,把她的字再带过来?若真是这样大的巧合,他还看那些字做什么? 陆迢拍了一下栏杆,“速去。” “是。” 赵望疾步下楼,猜出此事十有八九与秦霁相关。 这几年里,大爷虽喜怒无常,可面上从来都是四平八稳,哪里还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难不成姑娘还活着? 他想起那夜焦黑的尸骨,又晃了晃头,这太荒谬。 歇息半日,一行人又上了路。 一天后,马车到了老君庙所在的山脚下边。这山是缓坡,马车亦能行。 正是天朗气清,午风微微。 何晟久未归乡,此时兴致颇高,拉开车帘一面看景,一面说起附近的趣事。说了一路也不觉疲惫。 “我祖母前两年身体康健,每到春日都会带着表妹一起来拜,为她求平安。” “令妹她身体不好么?” 何晟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陆迢在问自己,刚才说了一路,得到的回应没有就超过两个字的,他还以为陆迢不会再开口。 何晟腼腆一笑,“挺好的,姑娘家家能走能跳,只是比常人能睡一些。” 前两年,能睡,字迹。 陆迢胸口兀地一滞,随即狂跳起来。如同震碎了块峥嵘嶙峋的巨石,碎石子不断抛下,在里面砰砰敲打作响。 叫人又痛又痒,鲜血淋漓,似乎其中有什么东西又活了过来。 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笑了笑,“能睡是福。” “我也这样想。”何晟赞同了两句,他没能看见陆迢捏紧的拳,转望向车轩外。 视线很快就落到了后边的马车上,何晟认出那是自家的马车与小厮。 里面应是没有坐人,比寻常马车要快不少。等他们驶近,何晟招呼一声,两边都停了下来。 他将小厮招到面前,“你怎么在这里?车上的人呢?” “回公子,昨日小姐上老君庙,半道马车坏了,小的去请人修,直到这会儿才修好。” 何晟心头一喜,“那她现在在何处?” 小厮道:“小姐搭上别人的马车,昨日就到了老君庙。她这次来是请主持念诵佛经,为老太太祈福祝寿,这会儿应是在哪个大殿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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