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甫之摆摆手,他惯来不计较这些,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都察院审理的案子,多与官员有关。这间门房常年关上,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时结案的卷宗,并着证据放在一起,非御史不得入内。 走进去,里面果然如书吏所言还没收拾,摆是摆好了,还有许多卷宗都是摊开放的。 未走几步,秦甫之的脚步忽地停下。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当初那份能证明他清白的调令。 从流放到贬官,再到回京,秦甫之自接到圣谕,心中一直有所猜想,却始终未想到陆迢身上。 此刻,那份调令让他停下了目光,上面的字让他既陌生又熟悉。 他深深吸气,办完手上的事之后,又在此房之中找到了另一样东西。陆迢经办的江南通政司使一案的账簿。 从后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扶青在外面等到了脸色铁青的秦甫之。 上马车前,他道:“去白鹭园,尽快。” 今日上朝时,圣上已下旨任陆迢为江省巡抚,令其尽早动身去巡察。 扶青从未见老爷脸色差成这样,即刻挥起了马鞭。 夜色铺满每条街道,车辕滚动的辚辚之声撞落在夹着大街小巷的高墙灰垣。 马蹄笃笃就要与之擦过,赵望偏头的瞬间将其认出,心底奇了一声,翻身下马,站到了对过的马车前面。 “秦大人。”他拱手对着车厢行礼,“大人现在可是要去白鹭园?” 秦甫之掀开车帘,赵望不敢失礼,依旧低着头,“我家大爷,下晌的时候就去了秦府,这会儿应还在等您回去。” 陆迢步行而来,大门未开,他便一直立在外面。清姿如松,直到夜幕降下,也未挪动分毫,只有初秋的晚风在不断拂动苍蓝衣袂。 在去江省之前,他需向声声的父亲做出交代。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转过身,不待他开口,秦甫之抬手向门内,“有话进去再说。” 眼瞧着他们一个个进了门,赵望思量再三,挤进要关的门缝之间,对扶青笑:“秦大人可没说把我放在外边。” 府内,秦甫之引着陆迢进了书房,一路无话。 合拢两扇门帘之后,他回过身,目光冷静,沉定地看着陆迢。“今日秦某见陆大人,为三件事。” 秦甫之说着,提起衣袍弯膝就要跪下。陆迢在他膝盖落地之前牢牢扶住了他的双臂,“不可!” 陆迢将他扶起后,自己跪了下来。“您说,我必字字详听。” “好。”秦甫之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其一,秦某流放岭东时承蒙陆侍郎关照,赠衣物钱帛御寒,此当谢,改日我会将钱十倍还于府上。” 陆迢不语,秦甫之继续道:“其二,秦某的案子能够改判,其中多亏陆侍郎的助力,不然秦某到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喝风,此也当谢你。” 陆迢垂眸,稍顷才道:“秦大人本就清清白白,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从此时中获利亦不在少,这条做不得数。” 秦甫之颔首,折身走到墙边,“也好,那便只剩最后一件事了。其三——”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一道银光闪过,案上烛火晃动一瞬过后,冰凉锋刃紧紧吸附在陆迢颈间。 “账册,调令,那两处的字都是秦霁所写。”秦甫之手中的剑刃又逼近一寸,“你将我女儿藏去了何处?” 三年来,旁人或是畏惧或是担忧,从来都是缄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提起秦霁, “她死了。” 秦甫之经过流放一遭,心态比起以前愈加平和。 他似是没听清,轻声又问,“你说什么?” 秦霁死了。 说不尽的痛楚一齐翻涌,陆迢仰头,“是我害死了声声。” 扑哧——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伴随着剑锋划破衣物的声音一齐落地。 陆迢没躲。 身下是冰凉的地砖,全身的温热自胸口一汪汪往外涌,不断散失。 陆迢阖上了眼。 就这样吧。 他去陪她。
第106章 七月流火,转眼就到月末,天愈发变凉。 何老太太知道秦霁做噩梦的事后,当天便使人送来安神的汤药。 她送来的汤药自然管用,何家做了百年的药材生意,于医术一道亦有所通,听说何老爷还在的时候,是江省颇有名气的大夫。 喝过药后,秦霁再没做那些梦,也算好生歇息了一阵。 采莲打起珠帘进来,手中提着老太太屋子里的食盒。不一会儿,端起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银耳汤就端到了秦霁面前。 “小姐,这是老太太吩咐给您送来的,昨日才从建宁送到的通心白莲,本是采买来做药用,老太太想着您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分了一些出来叫熬汤给您补补。” 采莲的语气里满是歆羡。 何家三代单传,许多年前,一场洪涝带走了老太爷和老爷,府内单剩下老太太和一个独孙。 自那时起,府内大小事务都由老太太一手打理,她自己不苟言笑,治下亦是从严。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老太太,偏偏三年前捡着小姐,在她面前就像变了个人,底下都偷偷说是几十年的慈母心重新长了出来。 秦霁接过来,拨动调羹,莲子香随着白气一同浮起,散出来的清香若雨后荷塘。莲子肉厚,齿咬即散,清甜的味道融在舌尖。 吃了两口,秦霁放下影青瓷盏,“你刚刚从祖母房里回来,可听着大表哥的消息了?” 何老太太有一个亲孙,年二十三四,走的是科举之路。前些年考中举人后便在外地为官,每年都要回来两次。 再有五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他信上说要回来,不知现在到了何处。 采莲摇摇头,“老太太也提了这事,说还不见传信回来。” 她狡黠一笑,“大公子的消息,小姐哪里用得着去问老太太?您给他去的信,便是大旱的时候也必有一封能回,何况如今舟马通畅的时候?” 采莲意指去年秦霁与何晟之间去信频频一事,这事再怎么小心也瞒不住房内的侍女,直到现在她们都误以为秦霁与何晟有些什么。 秦霁不多解释,只屈指弹她脑门,强调,“不许瞎说。” “好嘛好嘛。”采莲捂头躲开,一偏首看见了案前整齐叠放的佛经,她探过身子,讶异了声。 “这十卷佛经,姑娘都抄完了?” “嗯。”秦霁提起裙摆,走到敞着的梨木雕花窗下,“祖母寿辰只剩下几日,我想提前去寺里请大师念诵一遍,为她添福增寿。” 何家祖母信佛,每年都要往寺庙里送上不少香火钱,秦霁固然不信,也愿意诚心去一趟讨她开心。 采莲闻言正经起来,心想既是给老太太贺寿用的佛经,必然要去此地最享名的老君庙。这庙在山顶,路上来回就得花掉一日,请大师念诵要再加上两三日。 她掰了掰指头,惊讶抬起脸,“那小姐岂不是明日就要动身?东西我还没收拾呢。” “现在收拾也不迟,我请安时已经跟祖母说了,只去两日,东西不必带多。” “那也要好好收拾,少了总归不方便。”采莲腾地从杌凳站起,“奴婢这就去准备。” 秦霁欣然目送她出门,人影远去后,清亮的双眸中覆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窗楹正对着一株落叶梧桐,在声声蛩语中枯黄了满枝的叶。 不论多久过去,这里的一景一木,还是让她觉得无比陌生。拂过窗榄,淡淡的凉意浸入秦霁指尖。 这三年来,何家祖母对她极好,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表小姐名头的外人,可她待她却是关心备至,如亲祖母一般。 她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慈祥而怜爱,这样的情感太过热切。秦霁有时甚而觉得,她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这位祖母越是关切,秦霁越不好张口提离开一事。 既怕她伤心难过,也怕她不肯放自己走。毕竟——这府上所有人,都与她一道瞒了自己三年。 秦霁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从她想起自己名字那日,便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现在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既能顺顺利利离开,又不会让何家祖母伤心太久的时机。 好不容易等到前次何晟来信,信中他说会回来为祖母过寿,秦霁当日便写了一封回信寄给他。 她与祖母之间亲近,但与这个何晟,却并不熟稔。他常年在外地为官,后来见了面,待秦霁也只如远房来的亲戚。 两人联系变多只有去年大旱那几个月,现在事情过去,亦无事可再说。 现在想起,何晟最初见到自己时疏离客套的态度,无非是把她当成一个外人。 秦霁设身处地想了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祖母忽然从领了个外人回来当亲孙疼,的确很荒谬。 自己离开一事,应当也遂他的心意。若是能得他帮忙,祖母那边会好说话许多。 秦霁这次写信过去,是想试试他的口风,看他是否会与旁人一道来骗自己。 她原想拿到回信再去寺庙,成则体面离开,不成则一走了之。 只是连天过去也没能等到这封回信。到底是何家祖母的大寿重要,不论之后如何,这次送给她的寿礼,秦霁都想要好好准备。 秋风乍起,卷落枝头两片飘飘摇摇的梧桐叶,叶片在空中打了两个旋,投下的影子越变越大,悄然遮去满地夕阳。 已经入夜了。 运河去往黎州的河道上,浮着两艘蓬船,一前一后,隔了好些距离。 赵望站在船舷处,望向前面那艘慢下来的小船,几处都亮起了火把,那群人往外舀水的声响快要赶上摇浆。 他回身进到船舱,还未推开里面那扇厢房门,一股浓浓的药味先飘进鼻翼。赵望吐了吐舌头,闻着都苦成这样,亏得大爷日日都要喝,也不知何时才能停。 赵望敲门,听到一声“进来”方推门而入。 厢房里点了油灯,昏黄的光罩住了陆迢。他坐在桌边,正给面前的棋盘布子。一身素色长衫,外面搭着刻丝玄色披风,身形比起之前消瘦不少。 赵望拱手道:“大爷,何晟的船已经开始漏水了,咱们要这会儿赶上去载他一程么?” 从京城到江省这一路,他们都未挂上钦差的名头,有些暗访的意思在。 半路得到暗卫苦查来的消息,那幅画最早是从这何晟手里流出,且这人正要回去给祖母贺寿。 他们慢悠悠跟过来,已经跟了两日,再过几个时辰,船就要上岸了。 陆迢照着棋谱,指尖又摆下一子,“不急,等他们快沉的时候再赶上去。” 这合适么? 赵望脑袋卡巴,退出去后才明白,大爷不止是要这人上船,还要给他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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