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最近总是做噩梦,老太太叮嘱过,叫她们务必好生看着。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秦霁偏首,视线避开床边那盏亮烛,轻嗯了声。 今日的天不好,到了请安的时辰还在下雨,天色灰濛濛一片。 秦霁梳洗过后要往老太太那边去,另一个侍女采菊在廊下收了伞,匆匆过来拦着。 “表小姐,老太太说了今日雨大,不让你出门半步,免得淋湿着凉。” 谁人不知,何家人丁单薄,何家老太太早年没了父母,后来又接连丧夫丧子,老太太孤零零地,只守着一个独孙。 直到三年前,她在外经办生意,找回了自己走失的重外甥女。又来了个亲人,还是个温柔聪慧的美人,可不把她宝贝的紧,哪里舍得叫她淋雨。 听到表小姐这个称呼,秦霁并无反应。过得须臾才扭头,叫采莲抓了把银瓜子给她,弯眸笑,“有劳姐姐跑这一趟。” 说罢提裙回屋,采莲见她往案前走,便去取了砚台和墨锭回来。 再过一个月便是老太太七十岁的寿诞,老太太信佛,小姐是要抄佛经给她老人家做寿礼。 窗外大雨不歇,采莲将窗子又按了两下,确保不会漏雨进来才松开手。 “要是去年有这样大的雨就好了,咱们也不必东挪西跑的,小姐在路上还险些弄丢,真是把老太太给吓坏了。” 秦霁现处的这户人家是何家,何家原是黎州的大商户,做药材生意起家。去年江省大旱,等了几月,眼见灾民越来越多,便举家迁去了邻省。 叵耐在邻省人生地不熟,生意做不下去,于是今年又回到这里,这一道折了不少老本进去,何家现下已是大不如前。 采莲一张嘴就停不下来,秦霁提笔写字,一句也没细听。 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更加清晰。 是在一个密道,那个女子愤恨着要自己不得好死。她说话时,用的是金陵口音,与这里所有人都不相同。 秦霁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不止如此,她最初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那时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叫何雨,是何家的三小姐。 秦霁原是信的,直到三月前她染了一场风寒,病愈后她开始频繁做梦。梦中每一处都与这里不同,却让她感到无比熟悉。 对着采莲与其他几人试探过一番,秦霁便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什么三小姐。 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在梦中想起来的—— 一个男人靠在她身后,对她说:“秦霁,这个不行。” 秦霁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心底却还记得当时的惊惧。“秦霁”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 第二日,陆迢出门去了百戏楼,就在京城最宽的那条街,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掌柜的在前面引路,刚上三楼,里间的女子娓娓的唱腔便钻出了门缝,还伴随着嘈嘈切切的管弦之声。 掌柜对陆迢打了个拱,恭敬道:“陆侍郎,小侯爷就在这里面。” 陆迢这回来找的是平西侯世子赵惟生,两人年岁相仿,以前是酒肉朋友。 他科举落榜后整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在赏鉴字画这方面却是行家。 里面的莺莺燕燕戏唱到一半,正要对赵惟生上手,雅间的门被赵望给推了开。 她们看见门边的陆迢,眼睛又是一亮,纷纷朝他围去。 赵惟生着急回头,“哎,哎,别走啊。” 几位佳人还未碰着陆迢衣角,便被腰间佩剑的赵望给请了出去,临出门前悻悻跺脚,暗恨陆迢不解风情。 赵惟生哼了一声,对陆迢道:“真是活该,不知道小爷的好处,看上你这个不解女色的出家人。” 陆迢置若罔闻,将画轴在案上铺开,“今日找你有正经事。” 赵惟生看见这副画作之后,端直了身子,神色也严肃起来,“饿殍图?” 这幅画画得好啊,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一个个形神俱备的人,用色也是简单却精准,非是普通画师能有的本事。 陆迢点了点头,“没叫你看画。” 他指向画卷左上的梅花印,“你以为,此印是真的么?” 这副饿殍图是从江省传过来的,能引得朝野也注目,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画卷上头的梅花印。 本朝有名的大家里,唯有一个陈姓画师的印鉴是此形状。 说来他与那陈天水还是沾亲带故的本家,所有人都以为此画是他画出来大义灭亲,当时赚了好一波名声。 所作之画更是被推上了又一波高价,也没见这人出来否认。 平西侯在这副画初露面时就仔细看过一番,此时也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这印鉴我看过了,一模一样。但是——” 赵惟生拉长了尾音,在陆迢的凝视下一字一句道:“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他画的。”
第105章 “这人极为高明,画画时的留笔也是仿着陈大家的笔触,寻常人或看不出其中门道,但我却是一眼就知晓的。” 赵惟生背着手站起来,他给出的理由极其简单。 “去年年初,陈大家离京前我请他喝酒,他醉后说漏嘴,道是伤着手腕,以后再也拿不住画笔了。” 陆迢在他脸上睃巡一遍,略略颔首,嘱咐道:“此事莫告诉旁人。” “放心,我本来也没同旁人提过,也就是你来问才告诉。”赵惟生笑笑,凑到他近前,“不过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你现在问起,是要找那画师的麻烦?” “自己猜。” “我看十有八九。昨儿个才听家里老爷子夸你年轻有为,连今年去江省巡查的差事,也打算交给你办。你是没见他那个劲,弃我如敝履,恨不得换了你去做亲儿子。” 他不常恭维人,偶尔说起这种话,显得很没水平。 陆迢卷起画轴,抬首横瞥了他一眼。 眼神中虽无不耐,依旧让赵惟生有一种被看穿的心虚。 自己的算盘是不是打得太响了? 得知自己要见陆迢,昨日夜里,平西侯和侯夫人拉着他在正房里叙话到深夜。 今早临出门将他送上马车,还在耳提面命,架势一如当年送他去科考考场。 “你不争气不要紧,咱们还有婉儿,你能说个好妹夫回来也算给咱们侯府争了光。” 陆迢这两年在朝中声名鹊起,能力手段有目共睹,难得于男女一事上也未见荒唐。这样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年轻人,不知是多少京中勋贵的梦中佳婿。 只是两年来,数不清的红绳往他那里牵过去,没有一条能得到回音。 想起今早自己一口应下的事,赵惟生摇起了折扇,待冷风吹去面上的尴尬后才道: “再过一个月乃家父五十大寿,不知你是否得闲,若是能来府上坐一坐,他必定会很高兴。” 隐隐察觉到旁侧的眼神变得犀利,他讪笑着补了一句,“舍妹自幼便喜欢金陵,早想着见你一见,她性子活泼,你们一处定有话可聊。” 陆迢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说了么,今上有意派我去江省,过得一月只怕不在京城。放心,令尊大寿那日,我必派人将礼送到府上。” 他唤了赵望进来,令抱起画轴。 赵惟生望着他们出门,悻悻耷下肩膀。只字未提赵婉,这下没戏。 但他立刻注意到另一件事情,扶着楼梯的栏木追到陆迢身边,小声问道:“你真要去那位画师的麻烦?” 陆迢嗯了声,“搅乱今上视听,抓去砍头。” 赵惟生心下一惊,停在原地。直看着陆迢信步走出戏楼,他才反应过来,这人刚刚在戏弄自己。 回了白鹭园,赵望放下画轴,仍处于震惊之中。 “陈大家能出名一大半赖着他的梅花印章,竟然有人能仿出来,此人还真是厉害。” 陆迢扫过那副画,眉心微敛。 耍小聪明而已,不过是投对时机,挑对人,所以无人细究其中真假。 赵望察出不对,改口说起正事,“爷,现在可要派人去找他?” 去年此事牵连了户部一干人等,涉事其中的六皇子也被赶出了京城,封为燕王去了封地。 这副画后来一直留在大爷这里,最近大理寺在整理案卷,要拿回此画存为证物。大爷曾提过这画上少了样东西,得填上才好,省得日后麻烦。 赵望未等到吩咐,伸长脑袋看向案边似在出神的人,试探着唤了一声,“大爷?” “无需派人。”陆迢目光从那副画上移开,“我不日就会动身。” 赵望拱手,“是。” 陆迢下晌去了刑部,恰比秦甫之先一步到。门吏远远就认出陆迢的马车,单单迎向他那一侧。 转头时不忘翻个白眼,有意要忽视那位正朝这里走来的前御史。 待他毕恭毕敬迎上前,却见每次都是冷脸进冷脸出的陆侍郎,这回脸上竟然挂上了笑。 他连忙也陪上笑脸,“陆侍郎,今日这是……” 陆迢的眼神完完全全绕开他,人也去向他刚刚离开的那侧。 门吏随之又听到了一种熟悉的恭敬语气,然而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是陆迢。 “秦大人,来得巧了,我同您一道进去。” 两个时辰过去,门吏还未从震惊中恢复,又见陆迢亲自送秦甫之出了花厅。 人走近时,门吏对他的态度也开始毕恭毕敬,弯着腰赔笑,“秦御史,小人最近犯了眼病,刚刚竟然没认出您来,您千万别怪。” 秦甫之步伐稍顿,“我不是你们刑部的人,你认出我也是无用。” 门吏被他哽住,两年过去,谁知这御史半点没变,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脸上堆满尴尬的笑。 上了马车,秦甫之闭目凝神,靠在车厢厢壁。 下晌的几个时辰,他一直在花厅与陆迢讨议乌台一案。 这个新晋的刑部侍郎谦和从容,进退有度,与传闻中的“性不近人”大有出入。 是个让人欣赏的后辈。 然而在此之前,他在秦甫之心里另有一个身份——金陵人。 秦霁在金陵留过一段时日。 陆迢在自己面前越是谦和,秦甫之便越觉可疑。当初自己流放岭东,秦霁给自己寄来报平安的短笺还有御寒的衣物。 那封短笺所用笺纸便是金陵特色的砚心纸。 寒冬的天,她是如何将这些送来岭东?且还是直接放在自己屋前。 这次去刑部交接完,秦甫之一连多日未再见到陆迢。都察院事务繁忙,另乌台案牵连众多,他常常脱不开身。 终于得了些进展,另一位同僚不在,他只好自己拿着这几日的录下的口供去到誊录案卷的后房。 书吏见到是他,交上钥匙,笑道:“秦御史不知,前阵子这里险些遭虫,案卷都翻出去晒了一番,还没来得及理好。张御史这是故意把苦差交给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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