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大帝的诞辰? 秦霁想起了那本金陵游记所录,江南庙会与京城的庙会略有不同。 其一便是名目。 京城的大相国寺为了货贩生意,每月开市五次。 而江南因着巫神之说成风,则借神诞的日子举办庙会,大大小小的道君,菩萨,轮着番过生,庙会跟着一场接一场。 每逢神诞,便会有商人趁此良机在庙前开办大市小市,游客在庙中烧完香后又能逛市游玩一番。 绿珠问秦霁:“姑娘你看过瓦官寺去年的庙会么?” 秦霁双手撑着腮,摇摇头,抬眸时露出一缕疑惑。 “瓦官寺,是个很大的寺么?” 绿绣在一旁道:“瓦官寺是前朝留下来的旧寺,说小不小,但也谈不上大寺庙。要说金陵城中的大寺庙,头一个便是先帝下令在这儿建成的大报恩寺,其次便是定林寺,毗卢寺。这些寺庙都要比瓦官寺大。” 前朝的皇帝笃信佛教,都城还是在这金陵,江南各地为了迎合圣意大肆兴建起了佛寺。 曾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里的寺庙果真有很多,漫长的九年过去,能保全名姓留在秦霁记忆里的东西实在是少。 “原来是这样。”秦霁微微一笑,又问绿珠,“去年的瓦官寺怎么了?” 绿珠说了这么久,没见秦霁丝毫不耐,而是一直在认真地听。这让她受宠若惊,放下了先前那一点儿害羞,转头说得更加来劲。 “去年夏,我在那儿看的城隍庙会,便有一出钟馗嫁女。那钟馗站起来还没有他妹妹高,衬得妹妹都有些魁梧了,这二人动作利落潇洒,还改了词,很是有趣,只是可惜他们没演完就换了人。” “说得我也想看看了”秦霁眨了眨眼,似是羡慕。“你去年就来了这园子么?” “我与绿绣姐姐皆是四年前来的这儿呢,是国公府的家生子来的。” 秦霁点了点头,回之一笑。 不知不觉天黑了下去。 陆迢今夜没来。 秦霁上床后茫茫然睁着眼,绿绣给吹灯前看了看她,小声说道:“姑娘若是想看庙会,不如同大爷说,他说不定会带您去呢。” 秦霁“啊”了一声,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那我能自己出去看么?” 她忍得住不问陆迢,却忍不住不问这个。 绿绣立时慌了,摆手道:“这可不行,大爷交代过了,姑娘是不可以自己出榴园的。” 忍了好些天,得到的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 “我好想大人。”秦霁对着绿绣念了一句。 随后不看她的反应,认命地躺回床,合上双眼。 绿绣提着灯笼走了出去,房门卡哒一声合上后,竹阁里便只留下满室幽暗。 秦霁重新睁开眼。 绿珠说的那些街巷名字,她只对其中一二稍有些印象,还是在家中偶尔与父亲闲聊时提到的。 她与父亲之间,除却那段往事,提及金陵的次数实在是不多。 秦霁凭着刚刚听到的那些,在心中粗糙描绘了一个金陵的巷道走向。 榴园是在城西的延龄巷,往东便是城中的主街…… * 第二日,应天府署的狱房最里。 如兰和照升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一连多日,除了送饭的狱卒外再无他人踏入此地。 牢房墙沿最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眼窗,天稍稍阴一些,里面便暗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墙下堆着积久未换的箍拢草,不知多少人在这上面躺过,上面的血污脏垢实在太多,已经看不出这草原本的颜色。 受了潮,便往外发散着令人溺毙的腐臭。 照升卧在这堆湿扁的干草之上,被这股腐臭死死压着胸口,越压越沉,他猝然睁开眼,猛地咳嗽起来。 另一边的如兰即刻揪起了心,扶着木栏往他这边查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照升哥哥,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照升咳完平复了一阵,起身到隔着两人的木栏旁边,宽大的囚服罩在这个清瘦的十九岁青年身上,入目可见的狼狈惨淡。 照升笑了一笑,憔悴的眉眼重新冒出一点鲜活气,他轻轻揩去如兰眼角泪珠。 “说什么傻话呢?此事与你能有什么关系?是我没用,不能带你走。” “不……不怪你……照升哥哥。”如兰哭得更加伤心,连声哽咽起来。 怎么能怪他呢? 如果不是因为要救自己,照升哥哥不会伤人起事,他书读的好,一次便考中秀才,还是里头最厉害的廪生,再过几月便是三年一度的乡试,举人必然也是囊中之物。 他这时本该在书院读书,为奔向以后的大好前程而努力,而不是陪着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当中苦等发落。 “莫要伤心,兰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照升伸手越过木栏,拍着她的头柔声安抚。 十六岁的小姑娘,虽无衣食之忧,但家中父亲懦弱,继母不慈,受过的委屈一点也不少,好在还有个不时过来的义兄关心着她。 二人互相陪伴,情意早就远胜常人。 虽知晓这不过是句安慰,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能让如兰心安,如兰收了泪,闷闷点头。 有差吏从外进来,脚步声离两人越来越近,那差吏打开了王照升这间牢房的门锁。 “王照升,走吧,知府大人要见你。” 陆迢在刑房单独见他,刑房的窗比牢房的大,里面陈列的各类刑具都清楚可见。 陆迢坐在太师椅上,睨了眼笔直跪着的王照升。 “王秀才,还是站起来回话吧,不然这廪生岂不是白考了?” 秀才与普通百姓不同,可免除徭役,见官也不必下跪,还有许多实打实的好处。 陆迢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寒暄客套,却叫王照升心中冒出一股冷意,腰背不受控微微弯了下去。他垂下头,视野中仅留下陆迢正红官服的一角。 这一角的红像是一团火,在他眼中暗暗灼烧。 王照升摆出十二分的恭敬:“小民鄙薄,不敢冒犯。” 他话音刚落,陆迢便朗笑一声,如清风过竹,俊雅挺秀。 王照升释了口气,以为方才是自己误会了,他跟着讨好地笑,然而这笑还未变大,就听得一声轻飘飘的质问。 “你不敢?” 王照升听到这话后有一瞬的茫然,随后便撞见了那俯视过来的眼神。 漠然,不屑。 讨好的笑凝固在王照升憔悴的脸上,像隔夜的肉汤上面结成的白色油冻,虽出自汤中,二者却极不适宜,令人见之蹙眉。 “你杀的那人,是与你在书院一同进学的生员白墨,与你的关系也极为亲近。”陆迢淡声开口。 “大人!我与白兄的关系确然不错,可您前面那句小民不能认。”王照升回过神来,伏首拜在地上。 “我那日与白兄起了些许争执,他个性冲动提刀想要刺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失手伤了他。” 王照升勉力维持着镇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这说辞漏洞百出,和诳语没什么两样。听得陆迢皱了皱眉,中指并着食指敲起了桌子。 他不开口,刑房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缓慢又压抑的敲桌声。 这一下下恍若敲在了王照升黑苦的胆子上,几欲将其敲破。 王照升心中慌乱起来,这是不打算捞他?凭着那位的本事,将自己捞出来还不容易? 眼前这位与他相比,不过也只是个文官知府而已,只比那知州大上一级而已。 王照升这么想着,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这位新上任的官员。 “大人,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可能杀的了白兄呢,又或许是那条船上的船夫小厮对他怀恨在心故意陷害于我?我与陈寻陈大人也见过几面,我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还请大人明察。” 缓缓的敲桌声停下来。 “巧了,我与陈寻也认识。”陆迢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坐。” 王照升回头,身后是一张布满暗红血迹的老虎凳。 他拖着锁链走过去,才发现这上面暗红的血迹竟然未干,而那凳下,有一个他极为眼熟的物件。 一截断裂的乌瓷骨哨。 那人是王照升给自己留的保命底牌,他将证物交给了他,许诺同富贵,共患难。 王照升大惊失色,回身看向陆迢,“你……你们!” “别着急,不是本官伤的他。此人是与你相熟的陈寻送过来的,还递了一封状纸,你不妨先好好看看。”陆迢幽幽说道。 王照升拿起放在里面的状纸,果然是陈寻的名字,这诉状上说这人是伤了他家的下人。 何其荒谬的理由,同他刚才跟陆迢提出的借口一样,全然没有可信之处。 王照升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散去,面色惨败若淤泥。 陆迢靠进椅圈,语调从缓。 “白墨的兄长知道了得死,白墨知道了也得死,而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本官给了你七日时间,让你多活了七日,你竟然愚钝至此,还没想通?” 一字一句传入耳中,王昭升头脑空白,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双腿一软坐在了老虎凳上。 暗红的血渍逐渐浸透他的囚服,那股腐臭又往他胸前压了过来。 陆迢站起身,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 “你方才说得很是有理,或许真是白家的家仆生了事陷害于你。不若本官这就放你出去?”
第022章 王照升被点醒了,不断摇头,“不……不……” 他从凳上跌跪到地上,颤声说道:“请大人明示!” 王照升死死低着头,看到天青缎面的皂靴与糙墁砖地相接,肃正的朱色官服一角来到了眼前。 陆迢冷着声,“王照升,你从杀人那日开始,给自己留下一条的就只剩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王照升脸色灰败,落臀于地。 “那知府大人何必同我一个将死之人废话?” 陆迢俯低身子,点了点他的左手手臂,缓缓说道: “去年十月,你毒杀济州州衙的主簿卢临。本官希望你写下供词后再死。” 王照升捂住被他点过的地方,薄薄一层囚衣之下,是一块触目惊心的浅粉肉疤。 他怎么会知道? 王照升陡然睁大眼,惊疑不定地朝陆迢看过去。 去年他迫于无奈应了一位贵人,替那人给义父下药,那药粉入水后无色亦无味,饮下不久便能使人昏迷。 卢临不爱喝茶,他于是多加了些药粉。想着昏睡怎么也不该害了性命去。谁知卢临发作后倒下,手边那半杯茶倾倒在了自己手上,不多时自己这处便灼痛溃烂,许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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