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一边画一边竖起耳朵,留意着她们说的每句话。 等如兰同她单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秦霁又拐着弯把去瓦官寺的路给打听了出来。 一直到第六日,陆迢也没有来。 这几日里,每至黄昏,秦霁便有意无意地往游廊那边看。 等到天彻底黑下去,确定陆迢不会过来,秦霁才能稍稍安心。 像是每日都要经历一遍的漫长凌迟,黄昏开始,夜至方歇。 这天陆迢依旧没来。 夜间,秦霁没睡,她坐在窗下的书案处铺了纸绘丹青。 窗开着,稍微偏一偏,就能后院处的后墙,在月色下呈现出高高的一堵灰白。 这里有人盯着她。 尽管对方很小心,但从突然转身时微微摇动的树影之中,秦霁仍旧感受到了。 秦甫之遇到过不少刺杀,从小就教育秦霁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两天,秦霁常在夜里燃上一盏灯,在案边同他们熬。 她想知道,这几人究竟什么时候歇着。 不觉已至夜深,门外传来动静,秦霁没有回头。 如兰前几日哭得厉害,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过来找的她。 她边提笔边问,“你又睡不着了呀?” 是女儿家之间放松,轻柔,甜甜的声调。 陆迢顿步,这个房里她都能认错人? “你晚上倒是精神好?” 坐在案前的女子动作显见变得僵硬起来。 一滴墨落在画上人还未填涂的脸上。 怎么是他? 秦霁搁了笔,一时失语。 “也不是太好,这会儿很困。” 语气声调同方才判若两人。 夜风从打开的窗口扑进来,画纸一角被高高吹起。 陆迢拖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瞥了眼,还未细看,一只素手从旁拿了起来。 秦霁转身将它卷起,收到一边。 “大人怎么这么晚来了?”。 陆迢看到了,那画上是一个男子,身形与他颇为相仿。 他只当她这会儿羞了,也没多问,将她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 “有事。” 秦霁见他像要久坐,将这案上的颜料笔墨,一应收拾出来。 她要端走砚台时,陆迢按住她的手。 “这个不必,你坐到旁边替我研墨。” 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在掌下柔滑的手背上摩挲。 “好”秦霁抽出手。 她不像平常热情,陆迢没作多想,只当是好几日没来的缘故,便是他自己,也有些生疏。 他从怀中取出半本账册在书案摊开,拿起了刚刚被她放下的笔,笔杆子上还留有余温。 总算能清静下来。 这几日陆迢一直在忙剿匪的事,匪死容易,救人却难。 “还价书”惊动了混在山匪堆里的人,陆迢乔装上山后便与他见上了面。 这厮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家,取信于他实在不容易。 陆迢在山上待了四日,与山匪同吃同住,在这人身上费了不小的心力才拿到这半本账目。 账目里记下了陈寻的上峰,正三品江南布政司前两年和单州矿里的往来人情。 陆迢拿到账目后,对方临时反悔,要杀了所有人质。 比起反悔,更像故技重施。 陆迢早防着这手,只是为了救下人质,不得已放走了许多山匪。 且那人在同去剿匪的指挥使面前露了踪迹,此事定会给陈寻和他上峰知晓。 陈寻上峰的疑心比陈寻只多不少,如此一来,他拿到的账目便成了个烫手山芋,还得想个法子送回去。 只是送回去之前,他得把里面的东西留下。 陆奉今夜在国公府,于是陆迢来了榴园。 他奋笔疾书了半天,抬头沾墨时见到秦霁像块木头一样,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头也不转。 清闲的让人嫉妒。 他在她手腕上轻点两下,“翻页。” 陆迢说完后,见他的外室眼睫忽闪了下,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口,身体绷的比刚才更紧。 秦霁希望今夜是个梦。 她方才无意看了眼,他那本册子很陈旧,上面写了冶铁,辎重的字样。 这是她能看的? 她看了还走得了? 陆迢见她装聋做哑,猜出她的担心。 她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了。 陆迢撩起她鬓边碎发,指尖沿着她耳背的轮廓往后滑去,露出整只小巧,细薄的弯月耳朵。 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香味,陆迢捏捏她的耳珠,轻声抚慰。 “不要紧,你若是敢做背叛之事,爷会亲手捏死你。” 但他知道她不会。 她姓秦。 该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话音落在秦霁耳中,如同丧钟哀鸣。 “哦。”秦霁唇角弯了弯,做出一个假笑。 随后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那册子往后翻上一页。 陆迢每落笔到最后一个字,秦霁便主动去翻页。 她并不清闲,研磨,剪烛芯,翻页,时不时都得做一做。 只是她的动作安安静静,不容易被正在抄账目的陆迢知道。 抄了十来页,陆迢手腕泛酸,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笔,一截皓腕从眼前经过。 书页轻响过后,又是满满一页的字。 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过,手上的伤还在痛。 陆迢搁下笔,看向凝神发呆的秦霁。 “你困不困?” 秦霁还在深思他这话应怎么答,那只狼毫便被送回自己手中。陆迢起身,连着椅子把她搬到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帮我抄。”陆迢双手扶在椅背,同她隔着一段距离。 他身前的人只仰了仰头,又低了回去。 陆迢只看到秦霁微仰的额头,没见到她上翻的白眼。 她无声叹息,既然没有说不的能力,还是把这些事做好。 秦霁对陆迢有了点了解,若是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他便会适当地还以好处。 她需要他的好处。 秦霁很快埋头写了起来,陆迢没这么好心,翻页仍是她翻,灯花仍是她剪。 陆迢则支起下颌,静静瞧着。 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葱白的手指看着细嫩,却能稳稳握住狼毫,写出来的字粗略有行书之形,笔画勾连又透出另一股飘逸。 字写得快从不稀奇,字写得又快又好也不在少数,字写得又快又如此飘逸的却实在少见。 若是汪原能写出这样的字,也不用多喝许多无用的酒,寻什么醉意了。 直到砚台的墨快用完时,秦霁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唇,有些埋怨的意思在。 陆迢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空了的砚台,一时脸上无光,自觉取出墨条替她研磨。 “要稠墨还是淡墨?” “淡的。”秦霁搁下笔,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目光呆呆慢慢,与提笔时的认真模样全然不同。 陆迢多看了两眼,捏着墨条,在砚底划出一圈圈墨痕。 从来都说红袖添香好滋味,只怕那些人没给红袖添过香,这滋味分明更胜一筹。 他将研好的墨推到她旁边,一只手又要去支着下颌时,听见了今夜秦霁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倒杯茶来。” 没有任何撒娇的语气,连称呼都略去了,无异于最寻常的吩咐。 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陆迢迷惑了一瞬。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秦霁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去。” 这一句她仍旧没能换出对待他应有的态度。 秦霁有些失语,六天过去,她在这样的深夜又写了快两个时辰,从满纸的墨字里抬起头时,把怎么当外室给全忘光了。 目光迟疑看向陆迢。 对方面无表情,“还想要什么?吃的?” 他这么一问,秦霁确实有些饿了,点点头,“偏厅的食盒里剩了糕点,我吃那个。” 一副正儿八经的语气,连个“求你”“大人”都没有。 这是真把他当小厮。 陆迢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平静地走进偏厅,至少也该叫她说些好话。 但他的外室顶着双犯了困的眼睛,一边迟钝地望着虚空,一边懒着声告诉他想要什么。 他便自然而然地抬腿过来了。 或许,秦霁是狐狸变的? 陆迢拿了茶盘与食盒往回走时,竹阁里的灯暗了下去。
第038章 蜡烛快要烧尽,秦霁找出了一根新的换,还未点上,原来那截便已不堪重负。 微弱的“嗤啦”声后,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秦霁摸黑回去找火折子。 听见陆迢回来的脚步声,秦霁道:“大人,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点上烛了。” 秦霁想起来之前是怎么和他说话,重新拾回得也快。 说完她就摸到了火折子,不忘知会陆迢一声。 李思言给的火折子被拿走了,这个是秦霁重新找绿绣要的,用着还不习惯,常常要试好多次才能用上。 黑暗中,火星明明灭灭,能听见她不断吹气的声音。 陆迢等了会儿,还不见亮,索性放下食盒过去帮她,才走到秦霁身后,她便吹燃了火折子。 漆黑的房中忽而亮起一片暖黄角落,面前立着一个纤瘦温柔的背影,就连头发丝都被暖光映上了一层柔辉。 陆迢停在原地。 秦霁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中涌出一点泪,在烛光下晶亮亮的。 真的很困了。 她回身时见到陆迢又在盯着自己看,眉头轻蹙一瞬,抿唇转过头。 语气是不敢造次的。 “大人,还差一些,我先去写。” 说是这么说,人却绕了圈停在他身后,慢慢喝了两杯冷茶,吞咽声虽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无处遁形。 秦霁喝完茶又投身书案。 一个多时辰过去,搁笔时,她的右手手腕在隐隐发颤。 “写好了,你先看。” 她将理好的一叠纸张交给陆迢,又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谁。 陆迢早先倒了杯茶放在她旁边,秦霁两只手端起来,放在唇边啜饮,目光完全呆滞。 冰凉的杯沿轻轻挤压着唇壁,微微发麻,她藉着这个动作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陆迢虽一直在旁边看她写,拿到这纸后仍是被她的字惊艳一回,淡墨的字落满一页页,密而不挤,是云层分开阴阳般柔和的利落。 “无事了。”陆迢摸摸她的头,“字写得很好。” 他起身走到屏风边上,余光瞥见放在这边桌上的糕点还一动未动。 “禾雨?” 没人应。 他半侧过身回看,他的外室已经伏在案上睡了。又转回去拍她的肩,刻意提高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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