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 狄莫行皱眉,甫之的女儿倒也会下一手臭棋。 秦霁抬起头,双手置于膝,端正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老先生,我此次到金陵,是替家父给您一个解释。” 见狄莫行未有拦阻之意,她继续道:“当年西南驻将镇守不利,连失三城。三皇子请命领了五万兵士过去解困,兵马先行,京仓急调二十万石粮食走水路跟上。” 秦霁顿在此处。 当初文书上的二十万石,实则不足五万石。有三个运粮官,其中一个不忍边关军民受此人祸,凭着昔日交情找到了父亲,将此事具条陈出,还留了那些人倒卖官粮的实证。 此事牵连的一干人等,无不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现下父亲入狱,亦是因着此事受到了旁人的忌惮和迫害。 老者花白的胡须在风里晃了晃,户部的人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那年在运河最深的一段翻了两艘船,打捞无力,就算知道是空船也毫无对证。 即便知晓真相,仍旧不能免去心寒,两难的选择里,到底伤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长叹一口气,“你是想说,那水里翻了两艘船,你父亲江省的粮便折去了西南?” 秦霁听出了他语中的失望,摇摇头,弯眸一笑。 “老先生,父亲亦是常人,有远近亲疏之分。当年江省粮仓有余量十万石,他固然纠结,但那粮车最后——是先往浙省去的。” 闻言,狄莫行的手止不住颤了起来。 他看着秦霁随后拿出来的鱼佩,长久的锥心之痛忽然失了去处。 粮草送去西南,是默儿的主意。 手中的黑子猝然落下,砸在白釉瓷的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默儿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此事,便从甫之身上做文章,而他的学生,当真守住了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的怨怪,甫之都未解一言。 年逾古稀,狄莫行已鲜少再受到悲喜的触动,然而此刻,面前这孩子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狄莫行移目亭外,满目的绿景,使他眼底感受到一点暖热的生机。 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和学生,远比他以为的要好。 棋盘上那枚落下的黑子被重新摆了一处,“你父亲什么时候进去的?” “应是去岁年末。”秦霁一边应着,一边拾起一枚白子下了回去。 * 因着西平街之事,府署里的几个人又忙了起来。陆迢再次踏出官厅时,已经入夜。 身后官厅的灯火一灭,便只剩下满地幽明的月光。抬首眺去,天边明月如盘,只是挡了一块乌黑的云。 司晨紧跟在陆迢身后,“姑娘从那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装,如今一人宿在主街一家客栈。属下已将相邻的两间厢房包了下来,司午正守在附近。” “继续守着。” “是。” 出了府署,司晨快步疾行,回往那间客栈。还没走多远,身后便响起了马车的辚辚之声,越靠越近,最后消散在他的身侧。 车厢的竹帘子被掀开,陆迢的声音从里传来。 “她在哪家客栈?”
第052章 福来客栈是家小客栈,在主街最尽头,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商铺排在一起着实不起眼。因着此秦霁亦不必给什么牙牌,交了钱便能住上一宿。 今日下完那盘棋,已是黄昏时分,她还没厚颜到在狄府留宿,又拒了狄若云想要相送的好意,告辞一番便自己出来了。 吹了灯,她在临窗的榻上躺下,侧过身,手伸进一片朦朦的月光之中,五指稍一张开,那浅白的光便悉数从指缝漏了下去。 鼻尖蓦地一酸。 * 福来客栈外,司晨出去时有过交代,现下大门只虚掩着,门后,一个小二坐在杌子上打瞌睡。 赵望提着灯笼推开门,将他唬了一跳,两只吊梢眼瞥见后边一身雍容气派的陆迢,忙让开地方,谄笑道:“爷,往里请。” 陆迢的面色已是不虞。 她就住这种地方? 不怕被再卖一次? 秦霁住在二楼左侧最里间,陆迢缓步踏上木楼梯,蹬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门廊处尤为明显。 客房的门闩已被司晨动了手脚,他轻易推开。先见到的是旁侧那张空荡荡的床,往里几步,便见到了那张矮榻。 他的外室蜷着身子躺在上边,半面月色透窗洒下,像笼了一层薄纱。 心头的躁气被平下些许,陆迢走近,挨着她腰际坐了下去。 其实这几日,没她也并无多大影响。陆迢不知为何自己还要亲自来此,踏上楼梯那刻有一瞬的惘然,只是来都来了,再纠结亦是多余。 他和她之间,总要有一个不如意。 陆迢凝望着那张娇靥,手掌抚下,拨开几绺贴在她颊侧的墨发。 还未全然撇净,秦霁便睁了眼。 或是今夜的月光太亮,抑或是这客栈的纸窗太薄,陆迢这张脸格外的清晰。 睡意陡然消散,她瞪大了杏眸,愕然又沉默地望着他。 陆迢没听到一句话,却也知她吓得不清,此时灌入耳中的砰砰声并不比醉春楼那夜小。 原来于她,他也是这样的洪水猛兽。 陆迢沉了脸,虎口钳住她的下颌,拇指按住桃腮时却没用什么力,冷声道:“跑的挺远,嗯?” 他一说话,面前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便有微光闪动,等话说完时,她的泪便盈上了黑睫。 陆迢攒眉。 几日不见,倒是又好哭了些。 他松开手,把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声音辨不出喜怒。 “起来。” 秦霁抬手快速擦掉将坠的泪珠,从被中缩出腿。 这榻本就小,陆迢挤在外边,秦霁侧身时,一双玉足避无可避的在他腰侧踩了两下。 她停下动作,小心翼翼抬首睨他,未见到要发作的迹象,便贴着他的腰继续往外挪。 好不容易移了出来,还没放下去,脚踝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 陆迢圈了圈,指腹沿着那块突起的踝骨轻按。 这么细,今日哪根木桩都能将这截骨头折碎,那个洛瑶便折了手。 陆迢将她的腿放回去,自己起了身,面容依旧沉的能滴水,一双丹凤眼淡淡睨向秦霁。 “把衣脱了。” 说完不再看那双泪眼,折身去了桌边,那儿放有一截灯烛。 他背过身的那刻,秦霁半跪起身,手搭向了支摘窗旁,才推开,泛旧的柏油窗纸便映上了暖黄烛光。 窗边的月色转瞬黯淡下去。 秦霁攥了攥手心,回身望向陆迢,他背着那烛光,心思不明,只投来的眼神像黑魆魆的暗影。 可怖又阴沉。 陆迢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已经胜过了洪水猛兽,只是瞥见她扒在窗边徘徊欲试的模样,不禁失神想了想。 若是她跳下去了,自己会如何。 他尚未想明白,便见他的外室弯了弯眼睛,甜着声道:“大人,外面月亮好大。” 眼前暗昧的影忽而散开,陆迢抬起那只烛到了榻边。 这家客栈是不会备下烛台这种东西的,更不必说灯架。陆迢到了秦霁旁边,半压上榻,在窗沿的木椽处立好这只蜡烛。 待底下透亮的烛泪凝固成白,仍不见旁边这姑娘有动静,陆迢偏首看过去,她还在发愣。 “禾雨,若想等我动手,你要脱的便不止衣了。” 这话很不正经,偏他有副上乘的君子容貌,神色冷清,语气平常,叫人无从歪想。 和他对视短短一瞬,秦霁先垂下了眸子。 烛芯挂着的火苗忽而腾起,衣摆掀起的微风将其掐得细长,在窗边打个晃又落了回去。 男人漆黑的视线,随着烛光一道落在了姑娘雪白的肩颈上,寸寸轻挪,将她细嫩的耳垂和脸颊碾得通红。 陆迢忍着喉间吞咽的反应,捏着一旁的细腰,把人转了个半圈, 秦霁到底做不出以卵击石的反抗,乖顺地垂颈,由着他把她的发拨到身前。 她僵坐着等了半晌,等来的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欺负,而是后背上微微刺痛的触碰。 今日其实没伤着筋骨,但秦霁在狄若云房里换衣服的时候,对着那镜子照了一眼,大小擦伤一点也没落下。 陆迢这会儿是在给她上药。 今日在西平街,他看到自己了? 秦霁头顶罩上一团谜云,然而只是等着。 身后的触碰渐渐慢下来,薄热的呼吸缓缓落喷洒在后颈。 她以为药涂完了,身子扭到一边,软声唤道:“大人” 才偏过头,便注意到他离自己近了许多。只要她再偏过去些,脸颊便能碰到他的鼻端。 还未来得及退开,陆迢的吻便落了下来。 先是轻轻压在颈侧,继而上移,湿润的啧声在耳廓游走了一圈,湿热又酥麻,轻易便带起她一阵战栗。 已经很多日了,陆迢埋首在她颈间,手臂环着那截细腰越箍越紧,呼吸渐变得粗重,因着她一声痛嘤又停了下来。 他闭上眼,吁了一口气。 此处不是合适的地方。 一天还未过去,秦霁又回了榴园。 竹阁的门刚被推开,满室的黑便随着分夜钟声一起扑向了秦霁,一瞬间脚下似坠了千钧重,她再迈不出一步。 陆迢看出她的不情愿,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放上了拨步床。 待他洗漱完重新进来时,秦霁已经靠在里侧睡着了。又或许她并未睡着,只是装模作样的闭着眼。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2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