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 辗转不相见……(1)” 那年, 她坐卧在少女的床边,尽全力拢着她的小小身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轻拍她的背,默默希望这夜过得慢一些,再长一些。 让这个无枝可依,只有个“小殿下”空衔的少女多沉睡一会。 “阿娘……阿娘。” 偶尔睡懵了,少女抱着元姬的胳膊, 口中会蹦出这样的称呼来。 元姬并不觉冒犯, 只庆幸自己当初向祁公请命, 甘愿一生入九层台。 元姬原是晋朝将军之女,是在被抄家的那天得祁公所救,因着出色的身手, 直接充当祁牧之的护卫, 虽已入奴籍, 在祁牧之的府上却从未被苛待。 只是有一日,她见祁公满面愁容, 出言相问,才知道他在先帝府上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可怜人?这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 大人为何对此人偏生怜悯呢。”元姬当年如此说。 “这个姑娘,是从项城逃难出来的可怜人, 一身纯粹,却被主君用此极端的方式培养。”祁牧之给了她答案, “以她的坚忍,日后定是能登上高位的,可是以这样的方式长大,焉知日后是何等杀人利器?她不仅会忘记自己的出处,失了最初的纯粹,还有可能会使这个天下增添更多可怜人。到那时,她与项城的屠戮者,还有什么分别。” “你不知道,我今日见她,她小小年纪一身的伤,孤零零地跪在正堂门前……” “这……”元姬问道:“主君到底要做什么?” 祁牧之闭了闭眼,“主君招拢了一批孤苦幼童,专门传授杀人绝技,称之为——九层台。我试图劝说主君不可将人当作工具,但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并不能被我说动。” 元姬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道:“这个小姑娘若真的是大人想保的人,属下愿意去。” “去什么?”祁牧之诧异道:“去九层台?那是什么鬼地方,你当那是……” “属下去那个鬼地方,替大人守着那个姑娘。”元姬说,“不管这个姑娘能不能影响更多的人,只要她被嗜|血蒙了心,属下都会及时拉她一把。” “而且,这九层台既然如此受先帝重视,属下亲身潜入,或许日后也可以有助于您,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后来,她真的怀着报恩的心愿入了九层台,被先帝看到了她的武功卓越,偶尔带在身边。她与许青霄也是在这期间相识,成年男女的爱慕如烈焰一般,在两人间飞速滋长,藏不得,也掩不得。即便许青霄常常被先帝派去遥远之地征战,元姬也甘心在京城等待,只等着爱人归来,等着有朝一日与其修成正果,于这乱世里共筑一处安稳巢穴。 她没想到,最后一次得到关于许青霄的消息,对方的条件竟那般令她两难。 许青霄是在平叛后回京的路上被人突袭才受困的。扣住许青霄的人乔装改扮入京找到元姬,点名要秦姝的项上人头,除此之外绝无放人可能。 元姬是有想过上报先帝,用九层台的办法寻到许青霄的位置,以此得到都能保全的法子。可前来与元姬交涉的人却给出了只有当朝重臣才有权一见的文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初向皇帝进谏、抄她元家满门的,正是自己的主君。 父兄仍在远地流放,家仇怨念仍在心底,即便知道父亲确实参与了贪污要案,元姬也无法当作毫无隔阂。 她大概也明白了,这就是一场双方势力的博弈。 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主君在筹备九层台,知道其栽培的重心就是那个小姑娘,想以此事卸主君臂膀。 元姬这一刻的心,确实是叛了主君。 她想让他付诸心血的谋划尽数倾塌,想让他为伤害自己家人的行为付出代价。 所以那一夜,她在秦姝睡着后,又朝屋子里吹了迷烟,以确保秦姝的沉睡。 然后,鬼迷心窍地拔出短刃,一步步靠近那个小姑娘。 看着那张稚嫩又恬静的脸,元姬手中的刃出奇地使不下去。 多年刀口舔血,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能成了她挥不下刀的人。 是因那一句句的“阿娘”吗?还是因小姑娘一次次被她打倒后又咬牙爬起,坚定地说的“我可以”?亦或是因少女近日总是神采奕奕望着她,对她说的“姐姐,如果我当上执令了,你来做我的神讯司掌司,我们一起让九层台变得更好,你说好不好?” 相处的记忆疯狂撕扯着元姬,回过神时,她手中的短刃已经掉在地上,眼前被泪水模糊一片,有几滴泪珠甚至落到了熟睡少女的脸上。 她心疼少女的无辜,更痛恨自己的心软。 无助席卷全身,她抱着自己的臂膀慢慢蹲下来,蹲坐在少女的床榻边,无声地哭泣着自己的悲际。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捡起地上的刃,踉跄站起身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步履蹒跚地往门外走。 打开房门的那个瞬间,周身犹如置于冰窖。 那个有着“杀神”称号的男人,正满目阴骘地站在房门外,审视着她。 是了,他是应该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元姬早就该想到,京城已在男人掌控之下。来找她的人哪怕是经过乔装改扮,可只要接触了自己,就会被纳入主君的监视中。 她的刃来不及藏,也不必再藏。她听见那个男人说:“元依,你竟敢叛主——” 叛主了吗?如果她的主子是眼前人的话,那确实是吧。 她知道眼前人的杀伐果断,明白自己活不过今日了。 对秦姝,她下不去手;对许青霄,她有心无力;对自己……她对着当下任人宰割的处境苦笑连连,满心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奴婢只求一死。” 良久的寂静后,她却听到面前的男人说,“除了死,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作饵 。” 原来,主君与她猜到了一起去,都认为扣押许青霄、来找她交换条件的人,就是主君的政敌。 可主君在朝里朝外树敌良多,难以辨认其身份,更难知其意图。 他想让元姬以背叛之名离开,越惨痛越好,以此吸引对方的招揽。元姬毕竟在主君身边待了几年,对方不会甘心弃了这颗棋的。 “这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姝儿。”他如此说。 “毕竟,若我倒了。你认为她在这世间,还会有立足之地吗?” “至于许青霄,我会派姝儿去救,也让你看一看,她值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元姬只说,好。 …… 一曲唱罢,元姬眼前的恍惚渐渐消散,怀中的温度将她拉回现实里。 是阿姝在起高热了。 元姬往榻沿边挪了挪,想将阿姝放平于榻上,好去取水来为她降温。却在挪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床榻下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正环抱双膝,歪着头睡着了。 元姬不由得轻笑一声,这簪月真不愧是小殿下一手培养的人,连听童谣容易入睡这一点都如此相像。 她动作不停,将阿姝的上身轻轻抬起,放置于枕头上,为她掖紧被子,才缓缓起身。 “不要丢下我……” 元姬回首,只听榻上人于高热昏睡中呓语,“姐姐,带我一起……走。”
第128章 终章(上) “你没有亲眼看见秦姝的死活?”一声暴喝。 相较于九层台如今一片慌乱中夹着死寂, 萧府的气氛就显得“和谐”多了。 “孙侍中,你急什么?大人还没发话呢。”上首萧鹤明与孙无忧一主一侧地坐着,尹清徽一人立在正堂中央, 语气轻佻地回着话。 “是我放行周去救秦姝的。”萧鹤明偏头朝孙无忧笑了笑, 神情很是放松,“下午行周来找我时,我又仔细想了想,秦姝重伤昏迷,于我们才是最划算的,九层台会因她的伤势乱作一团。若是真的死了,九层台被仇恨冲昏了头,干扰到我们的计划就不好了。” 孙无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哑着嗓子质问:“大人既有主意, 怎的不早于我相商?” 萧鹤明双手一摊, 眉眼中是压不住的傲然蔑视,“行周都那样求我了,我当然会卖他一个面子, 他老子虽然无名无利地退了, 但如今禁卫军上下谁不敬称他一句少将军?等到围攻京城, 直取小皇帝头颅的时候,我还要多依仗我这外甥呢!还有京外的那些谢家旧部, 跟谢骁那老小子一样,平日里不声不响, 却都等着看我与行周的关系,一旦起了大冲突, 他们保准是要从背后捅我一刀的。” “再说,秦姝是生是死, 对孙大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难道孙大人还有什么谋划……等着给我惊喜?” 尹清徽闻声斜睨孙无忧,暗露凶光。 孙无忧呼吸一滞,抬眼对上萧鹤明审度的目光。 短暂的相视无言,却像是已经被其目光活剐一次了。 孙无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时露怯,叫对方看出自己的目的,自己就再也无法走出这扇门。 萧鹤明的杀伐果断,他不是不清楚。 孙无忧一字一句,回复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叫少将军亲眼见着秦姝被天师重伤,恐少将军心生怨气,坏了大人您的宏图霸业。” “所以便一直坚定认为,尹天师该直接除了秦姝,叫他们死无对证。” 这话还说得过去。萧鹤明当即开怀一笑,似有调侃,“还真让孙大人猜着了,我家行周还真是个情种!” 气氛随着这道笑声缓和起来,尹清徽与孙无忧亦陪着他笑,虽有真心与假意的区别,但也无人在意。 “情种好啊!正因为是情种,所以才会甘心助我!”萧鹤明爽朗道。 孙无忧微蹙着眉,身子朝其倾斜几分,试探道:“大人是说……” 萧鹤明笑得痞气,朝孙无忧道:“我告诉他,皇帝亦倾慕秦姝。” “他若不助我推翻小皇帝,便永远得不到他所爱。” “哪朝的臣子争得过皇帝呢?” 几人又是一阵得逞的肆意畅笑,尹清徽恭维道:“如此,即便少将军对秦姝重伤之事不满,也会心知这是推倒小皇帝必要的一环,为了他与秦姝的将来,他会接受现下的痛楚的。” “自然。我也许诺了,成事的那一日,我必定派萧家丹房的所有人入京为秦姝诊治,定能将这小姑娘的身体调养如初。他若是为秦姝考虑,就得快些执行我的部署,否则便是他自己拖延了她的病况。”萧鹤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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