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收回玉刃,笑了起来:“自然可行!” 片刻功夫,刘仁换好衣物,沈妙舟背上验尸所用的工具木箱,随两个锦衣卫一同骑马去往北镇抚司。 马蹄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行到北镇抚司门口,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衙署大门两掖高悬着黄纱明角灯,将门前映得亮如白昼。 一行人翻身下马,护送的缇骑到门前验过腰牌及勘合,不多时,竟见长廷从衙署内匆匆走了出来,上前接引。 长廷向两个缇骑一拱手:“二位兄弟辛苦了,且先去值房吃些酒暖暖身子,歇息一晚。” 两个缇骑抱拳道谢,由人引着往侧旁的值房而去。 长廷转头接过刘仁的路引和公验,确认无误后,笑了笑,侧身比手道:“行人请随我来。” 穿过深长的甬道,一直走到内衙正堂,长廷脚步停住,将沈妙舟和刘仁引入旁边的一间值房:“还请行人在此稍后,殿帅即刻便到。” 一天之内两次来到北镇抚司,心境却大不一样,沈妙舟坐在圈椅里,等卫凛过来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一颗心像被滚油煎着,不得安宁。 不知在心里骂到第几遍“狗东西真磨蹭”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清越沉稳不似武将,沈妙舟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抬眸看去。 下一刻,值房的门被人拉开,卫凛清俊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双凤眸清清淡淡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刘仁眉毛一挑,站起身拱手行礼,笑吟吟道:“一别日久,殿帅无恙。” 卫凛略一颔首:“刘行人,有劳。” 刘仁含笑应是,沈妙舟背起小木箱,低头跟在他身后,刚走了一步,却忽然听见卫凛开口:“且慢。” 刘仁一愣:“何事?” 卫凛清凌凌的目光越过他,径直落到沈妙舟的发顶,定住。 暗藏锋锐的视线落在身上,有如实质。沈妙舟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改,只是攥着木箱背带的左手掌心里渐渐沁出了一层细汗。 室内一时僵凝。 刘仁咳了咳,不大自在地捋一把胡子,干笑道:“我这小徒还是个年轻娃娃,殿帅可莫吓坏了他。” 卫凛负手而立,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盯着沈妙舟,缓缓道:“你,抬起头来。” 沈妙舟很听话地抬起了头,一脸单纯无辜地看向卫凛。 她特意做过乔装,如今看起来就是一个稚嫩平凡的少年郎,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是抬头露个脸,她还是很有底气的。 卫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又顺着木箱的背带,一路向下,落到她微微用力攥紧的手指上,凤眸微眯。 沈妙舟瞧着他的神色,心头渐渐忐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认出什么来了? 不过卫凛很快收回视线,仿若方才都是她的错觉一般,转身淡道:“走罢。” 沈妙舟急忙跟了上去,可卫凛却并未去往诏狱的方向,而是直接进了内衙大堂。 堂中灯火通明,屋内只有长廷一人,大堂正中支起一条长板,一具焦黑微蜷的尸首被规矩地摆放在板上,四周围着数个方口冰鉴,还未靠近便觉得寒气森森。 沈妙舟瞧见那具尸首的一瞬,心脏陡然悬空,不受控制地向下狠狠一坠,攥着背带的手也紧了紧。 阿娘保佑,一定一定不要是爹爹……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随刘仁走到那具焦尸近前。 卫凛负手站在一旁,看向刘仁,淡声道:“我在信中与行人所言的便是此具尸首。刑部仵作称他确是被大火焚烧而死,但我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还望行人仔细。” “殿帅放心。”刘仁神色一正,肃容扫视过焦尸,转头对沈妙舟吩咐道:“开箱,取剪刀,” 沈妙舟强自压下心头纷乱,暗暗轻呼一口气,放下木箱,取出剪刀递过去,随后拿出尸格簿子,提笔候在他身侧。 卫凛垂眸,视线落在她提笔的左手上,停留一霎,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焦尸虽已保存了十余日,但好在天气严寒,冻存于秘牢中,只是稍有腐败,检验起来倒是问题不大,刘仁逐一验过头面,口齿,上身,两臂,大腿,左小腿,沈妙舟都按他所述,仔细记录在尸格中。 再后便是右小腿。 刘仁按上焦尸的右膝,偏头看她一眼,示意道:“小娃娃,给我剔刀。” 沈妙舟明白他这是要验看腿骨旧伤了,心脏骤然急跳起来,一坠一坠地,既快且沉,她艰涩地咽了下口水,从木箱中挑出剔刀递过去,紧紧盯着他动作。 刘仁接过剔刀,细致而缓慢地划过被火烧成焦黑卷缩的皮肉,随着他动作,刀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阗寂幽深的大堂上格外清晰。 沈妙舟呼吸停滞,掌心不知不觉间沁出一层薄汗,指尖却隐隐发凉,煎熬到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刘仁平静的声音终于传入耳膜—— “右胫骨无旧损。” 刹那间,沈妙舟如蒙大赦! 这不是她爹爹! 当初她爹爹被疯马踩伤右腿,腿骨当即折裂,多亏了她阿娘出手相救,二人也是从此结识,他还曾笑谈,说那匹疯马倒也算得上大媒,能与她阿娘相识,就算被彻底踩折了腿也值得。 沈妙舟眼眶一酸,提笔的手不由抖了下,在尸格上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卫凛沉默地看一眼那个墨点,视线又不动声色地移到她脸上。 沈妙舟收敛心神,继续看刘仁验尸。虽然已经得知这具尸首并非爹爹,但也必定和他的失踪有关联。 刘仁验过焦尸周身骨骼,接着用镊子夹住一小团干净的棉絮,缓缓送进焦尸的鼻腔中,仔细擦拭几圈后取出来,只见原本白色的棉絮上已经沾上不少黑灰,他再将一块棉絮送入焦尸口腔,拂拭后取出,果然也有烟灰附着。 长廷见状,小声对卫凛道:“主子,这和刑部卷宗里写的一样,口鼻中都有烟灰,会不会真的……” 卫凛看着刘仁手中的棉絮,凤眸深沉,不置可否。 刘仁将棉絮举起,对着烛火端详一阵,忽然笑了起来:“殿帅所想果然没错,这人正是死后被焚尸,还有人为了掩盖此事而动了手脚,恰恰弄巧成拙。” 长廷诧异:“此言何以见得?” 刘仁道:“不论人是生前还是死后被火焚烧,鼻腔中都会有烟灰进入,但若是死后被焚尸,尸体口齿紧闭,口中很难沾有大量灰烬,想来动手脚那人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将烟灰灌进尸体的口腔。但人若是生前被焚,口鼻中津液充斥,吸进来的烟灰便会黏结,此具焦尸的口鼻中却是干干爽爽,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只是另有一处疑点。”刘仁眉头微蹙起来,指了指焦尸拳缩的双手,“此人骨节偏粗,双手掌骨皆有骨痂,这一般是经年刻苦习练拳脚所致,可吴知府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 “吴中仁虽是文官,但确有武艺在身,此事并无疑点。”一直没作声的卫凛突然开口,打断了刘仁的话。 沈妙舟猛地一怔。 她记得分明,吴家阿叔向来有咳疾,根本不通武艺,爹爹还曾为他配药调理身体,怎会多年苦习拳脚? 眼前的尸首压根就不是吴家阿叔,是卫凛在有意遮掩! 这样想来,他应当早就知道此事,才会如此波澜不惊,还适时打断,他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还查出了什么别的异样? 她忽地想起白日里在他值房看过的那封密函。 那密函上盖了大同锦衣卫的印鉴,内容极为简单,只有九个字—— “线索已得,活,不日必获。” 她原本还觉得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大同发来的密函,莫非……其上所指的,是吴中仁的真正下落? 沈妙舟越想越心惊,只觉心中隐隐浮起个念头,却又缺了些什么,一时辨不分明,不由得抬眼看过去。 卫凛似是心有所感,视线与她正正相对。 沈妙舟呼吸一窒。 卫凛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移开眼,对刘仁道:“此案我已明了,不必再验,有劳行人。” 不待刘仁答话,他转头示意长廷,去将沈妙舟手中的尸格簿子取来。 刘仁愣了一下,很快笑道:“甚好甚好,这个时辰回去驿馆,老夫还能喝上两口烫好的小酒。” 沈妙舟现下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想在此多留,默默收好木箱,洗过手,同刘仁一道由缇骑引着,走出了内衙大堂。 见他们转出仪门,卫凛沉声吩咐:“长廷,跟上去,看那个小仆去往何处。” 长廷领命,正要离开,忽然被叫住。 “慢着。”卫凛盯着沈妙舟身影消失的方向,凤眸中意味不明,“你留下,我亲自去。”
第16章 交手 回去的路上有锦衣卫缇骑护送,沈妙舟只得暂且跟着刘仁去了驿馆。 迈进二楼客房,刘仁轻咳一声,捋了捋胡子:“小娃娃,你的事老夫已经帮你办了,这孤本……” 沈妙舟取下肩上的木箱,递给他:“放心,明日一早,自有人送来此处。” 刘仁抱着木箱,警惕道:“你这娃娃若敢骗人,老夫便去锦衣卫那里告你的状。” 沈妙舟走到窗前,推开窗,回头冲他笑了笑, “放心啦,我一言九鼎!” 言罢,她轻盈地一跃而下。 官驿后是一条狭长幽静的小巷,尽头处分了两个岔口,向左通往大道,向右是回钗环铺的近路。 沈妙舟还未走到巷子尽头,便发觉不对。 身后似乎有人在盯着她。 想来多半是锦衣卫的尾巴。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全当自己毫无察觉。 巷子里空寂无人,长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清冷的月光斜斜洒落下来,在她脚下拉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幽影。 快到巷子尽头时,沈妙舟脚步微顿,向左一拐,径直朝着颇为喧闹的大道走去。 她镇定自若地在大道上边走边看,兜兜转转绕了两条街,然而身后的尾巴却咬得奇紧,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怎样都甩不脱,她实在忍无可忍时,一抬头,正巧看见泰丰茶楼就在不远处。 这家茶楼过去她和沈钊常来,知道后院有个角门直通小巷,门口常年堆积着一人多高的杂物,正好可以隐匿身形,如此地势地形,用来敲人闷棍最为合适。 沈妙舟打定主意,暗暗加快脚步,一头钻了进去。 甫一进门,融融的暖意伴着喧闹声扑面袭来,大堂正中的说书先生正讲到激昂之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沈妙舟未做停留,穿过大堂,直接从后院角门走了出去,又将角门的木板掩好后,悄悄藏进巷子里。 她原想故意将门板做个半掩的模样,但转念一想,锦衣卫的人向来擅长跟踪盯梢,若是看到这情景,恐怕反而会以为她在调虎离山,不必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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