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格上的高丽纸,隐约看见他走出了景和门,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向刘冕道:“你说这二郎和卫凛可会是真如密报所言,暗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往来?” 刘冕心头一跳。卫凛是怎么想的,他现下还不大拿得准,但他自己可是切切实实想跟宁王搏一个从龙之功,冷不防听皇帝这样一问,难免自惊。 他细细掂量着,赔笑道:“宁王殿下孝顺本分,当年也是为陛下分忧自请就藩,想来不会这般失了分寸……” 皇帝闻言,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淡,却隐有锋芒,“那依你的意思,是寒玦动了心思?” 听皇帝又唤了称呼,刘冕忙跪下请罪:“老奴不敢,殿帅对陛下向来忠心。” 皇帝不置可否,“朕知晓你和寒玦素有旧怨,自是不会向着他说话。” 刘冕低下头去,“老奴知错。” 安静了片刻,皇帝闭上眼,慢慢道:“朕这身子一日比一日不济,朝廷又生了些动荡,皇子的心若是野了,也是在所难免。” 刘冕简直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真龙天子,福寿万年……” “古往今来有哪个天子当真活了万岁?”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而提起另一桩事,“三郎已被关了有些时候,你着人去给他送些用度罢。” 刘冕暗暗心惊,恭敬应是,退出门外。 透骨的凉风一吹,他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皇帝已是对宁王起了疑心,如今崔家被拔除干净,再不会有外戚乱政的隐患,这便要重新抬举璟王了。 如今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圣心越发莫测,皇子与近臣私下来往原就是大忌,倘若宁王既有意拉拢卫凛又窥伺御前的事情被捅出来,只怕是要连亲王都没得做。 但他为宁王筹谋了这么多年,图的就是宁王性子更狠,他日登基定会起复重用东厂,若换成仁善一些的璟王,那可就未必了。 更何况,宁王有意拉拢卫凛,只怕多多少少是意味着对自己的表现有所失望了,日后要想把卫凛彻底踩下去,宁王面前,他需得立一首功。 刘冕回头望一眼暖阁,心思渐定,若到非常之时,也不惧使些非常手段。 成王败寇,不过一个狠字。 ** 大同。 夜深无月,朔风凛冽如刀,砂砾子似的密雪被冷风吹得打转,大片大片地砸落下来,城隍庙的后巷空空荡荡,只有一间小院灯火微明。 堂屋的青砖上,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被捆成了肥粽子,脸色涨得好像猪肝,口中的麻核刚被取出来,他便呼哧着破口大骂:“哪来的蟊贼,好大的狗胆!可知道本官是谁?竟敢,竟敢当众劫掳当朝命官!当真是活腻了吧?!” “呦呵,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呢?那敢问大同同知宿娼狎妓,按我大周律法,该当何罪啊,薛襄薛大人?”沈钊挑了挑眉,语气讥嘲。 听见对方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薛襄的怒容顿时僵住,不由得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人,“你究竟是谁?” “爷是你祖宗!”沈钊一嗤,抻了抻手里的长鞭,“问你的话倘若老实答了,我还能给你送回那玉华楼姑娘的绣床上,若是不老实,呵,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见他这模样不甚好惹,薛襄下意识舔了舔唇,迅速压下心头怒意,换上一副客气些的态度:“何事?” 沈钊道:“前大同知府吴中仁自焚前一晚,你曾在府衙见到他和一中年男子会面,而那男子便是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我说的是也不是?” 薛襄脸色一凝,目光闪烁了半晌,才讪笑着反驳:“公子说的话,本官听不大明白,本官也不曾见过什么驸马。” “那我怎么还听说,”沈钊的嗓音冷下来,仿佛带着锋利的冰碴,“吴知府并非自焚,而是有人想要灭口,当晚是沈驸马将他救了出去,他们二人藏身进华严寺,可不过隔夜,就有人借口捉拿瓦剌细作带兵搜寺,逼得沈驸马孤身引开追兵,下落不明,而那个带兵的人,似乎就是薛同知你吧!” 薛襄登时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钊。 沈钊冷笑道:“可知我是如何知道的?” 薛襄的声音发着抖,“是吴中仁……?” “啧,倒也不算太蠢。不错,前些日子我刚刚见过吴知府。怎么,你可还敢抵赖?” 薛襄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信此事在大同做的十分干净,就连带兵搜寺也是在夜间,甚至不曾调动官差,用的都是私兵,虽然让吴中仁又侥幸逃脱一次,但差点就能灭了他的口,只是偏偏有锦衣卫出来坏事,将人劫走,既跑了吴中仁,又没抓到沈镜湖,害得他挨了宁王殿下好一通责骂。 难不成是锦衣卫已将事情回禀皇帝,吴中仁面过圣,京里便派人来查问此事了? 薛襄惊出一身冷汗。 但转念一想,以他在此案中的所为,就算京里来人,也还有腾挪余地,更何况听宁王殿下的口风,似乎和那锦衣卫都指挥使搭上了线…… “是又如何?”薛襄心里稍稍有了点底,强撑起一口气反问,“犯官吴中仁私贩火器,本官带人追查,这不也是职责所在?” 沈钊看出他的心思,嗤道:“你暗害吴知府的事,爷暂且没功夫同你计较,只是要问问你沈驸马的下落。” 薛襄心里猛地一沉,脸色越发难看。问沈镜湖的下落,这简直比查吴中仁的案子更要命! 见他半晌不说话,沈钊也没了耐心,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金玉长命锁,在指尖晃荡了几圈,笑道:“瞧瞧,可认得这是何物?” 薛襄费力地挣动抬头,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整个人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 他年过四旬却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前年,妾室才终于给他生下一个宝贝麟儿,他珍视得不得了,特意拿出祖传的和田羊脂玉,寻金匠打了这么一块长命锁给孩儿贴身佩戴,就盼着护佑他这根独苗苗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这叫他如何不认得? 吞了下口水,薛襄艰难出声:“公子这,这是何意?” 沈钊不耐地“啧”了一声, “装什么蒜?你独子在我手上,若再不交代沈驸马的下落,明儿个就给你们爷俩埋进一个坑!” 如今最大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中,薛襄简直心急如焚,好半晌才压下满心焦躁怒意,强挤出来一个笑,“这不是我不想说,属实是不知……那天夜里无月,伸手不见五指,官差追到山后陡崖,不小心跟丢了人,后来又去崖下搜寻多日,可硬是再没找到半点踪迹……” “薛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沈钊咬着后槽牙凉笑了一声,扭头对柳七递了个眼色,“去把那小子抱来,剁一根指头给他爹瞧瞧。” 柳七应是,转身就要退下。 薛襄见状再也稳不住,忙嘶声叫道:“慢着!慢着!我说,我全都说!别动我儿!” 沈钊扬手止住柳七,冲着薛襄抬了抬下巴,“说吧。” 薛襄嘴唇翕动了半天,挣扎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只要不动我孩儿,我便说实话,一切都是宁王……” 他刚说了两句话,沈钊脸色猝然一变,目光霍然射向合拢的屋门。 “——什么人?出来!” 柳七和薛襄都僵了一瞬。 柳七随即反应过来,反手摸向腰间佩刀,轻步逼近门口。 “是我。” 来人语调轻快,隐隐含笑。 沈钊一愣,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平日里惦记多了,就出幻听了? 正愣怔着,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猛地灌进屋里。来人裹着一袭白狐斗篷,身上积满落雪,她抬手掀下帽兜,雪花随之簌簌而落。 不等沈钊说话,她仰起脸露齿而笑,杏眸弯成一道月牙,“阿兄!” 昏黄的烛光下,一张小脸皓白如玉,乌浓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鼻头也被冻得有些发红,倒是显得有几分可怜。 沈钊连忙把她拉进屋来,拍掉她身上的落雪,又惊又喜,“般般?你怎么来了?” 沈妙舟嘻嘻一笑,“我来给阿兄帮忙!” 沈钊也乐了,上下打量她一圈,低声问:“那姓卫的没难为你吧?” 听他提到卫凛,沈妙舟心头一跳,无意识地舔了舔唇,想起那晚的事还是觉得耳根发热,但说实话,咳,感觉极好,她很欢喜。 甚至在赶来大同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神,回味一下。 感觉到自己脖颈渐渐热起来,沈妙舟忙摇头否认,轻咳一声,转而看向地上的薛襄,问起正事:“你继续说,是萧旭追着驸马不放?他有何目的?” 听她竟敢直呼宁王名讳,不带半点恭敬,薛襄确信这些人都不是他惹得起的角色,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是,宁王殿下他为何要抓驸马,我实在是不知……” “只知道那晚官差虽没找到人,但宁王府派出了不少护卫,乔装后不停地在崖下方圆数十里搜寻,至于最后有没有找到……各位可以去王府和别苑探一探消息,倘若这两处没有人,那应当便是真没有了……” “什么别苑?”她和沈钊同时问。 “在王府以北约莫十里地,宁王殿下在那圈养了十几头梅花鹿,还修了一座地牢,平素守卫极严,需得有宁王殿下的手信或是护卫统领张嵩的腰牌才能进去。至于其他的我当真当真是不知了!求求各位贵人,快快放了我孩儿吧!” 屋内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沈钊示意柳七把薛襄带了下去,转头和沈妙舟商量如何去别苑寻人。 沈妙舟想了想,“这人说的不一定都是实话,明日我去王府周边,你带人去查勘别苑的地势和守备情况,回来再做商议。” 沈钊点点头,“好。” 次日一早,两人分头出门探听消息,傍晚各自回到小院,一瞧见她,沈钊兴冲冲地扬了扬眉,“般般,那别苑里真有个地牢,还有人向里送饭!等明后两日再去摸准他们换防的安排,天一黑,我便带上人进去寻义父!” 沈妙舟杏眸亮了一霎,这倒是个好消息。 只不过硬闯恐怕有些冒险,思量片刻,她打定主意:“我听闻后日萧旭要在府中设宴,似乎要款待什么人,我想法子易容混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摸出张嵩的腰牌,在王府里搅出些乱子,你们趁机扮成王府护卫,拿着腰牌去别苑提人,若是不行再来硬的罢。” 沈钊犹豫了一下,拧眉道:“那我和柳七混进去便是,你去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萧旭要从玉华楼请姑娘唱曲儿跳舞,我去不是正好?”沈妙舟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假如换做你们两个男人,打算扮成什么呀?总不能扮成龟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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