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那时很是气闷。 她原想与他一道去大同,可他不肯同意。 她爹爹是这样,阿娘也是这样,明知有危险,还是要去做,他们为了大义,就可以抛下她一个人,却让她连抱怨都不能理直气壮。 听见这些叮嘱,她撇了撇嘴,负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镜湖看她不高兴,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哄:“我们般般不论长到多大,都是爹爹的小孩子。放心,爹爹一定平安回来,陪你过除夕,今年让阿钊也早些回京,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沈妙舟把头扭到一边,轻哼:“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沈镜湖故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爹爹几时骗过你?” 可这回爹爹就是骗她了。 她料想过他会受伤,可能还会伤得颇重,但从未想到会是这般惨状,心中酸痛至极,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死死抓住沈钊的胳膊,泪珠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他手臂上。 泪水洇湿衣料,胳膊上一片滚烫,沈钊心中大痛,反手抱住她,恨声道:“般般你放心!阿兄都明白,萧旭这王八蛋,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妙舟连呼吸都在打颤,悲愤到极点时,头脑已发了木,记不清是怎么跟着柳七出了屋门,留下阿兄和大夫在里间为爹爹治伤。 在堂屋中坐了一会儿,家将们来回进出,端送热水,一时间极为忙乱,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还不知萧旭为何会下如此毒手,简直是丧心病狂,但此仇不报,她绝不罢休! 萧旭既然敢如此残害当朝驸马,必然已是有恃无恐,她爹爹伤得太重,一时半刻不能离开大同,倘若萧旭下令满城大索,他们这处小院早晚会被查到,眼下最重要的是寻一个更稳妥的地方,让爹爹可以安全地养伤。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沈妙舟当即站起来,看向柳七,问道:“前些时日,大同总兵家的二公子赵怀青是不是来找过你?” 柳七应了声是,“他来询问秦姑娘的下落,属下看过您的手信,就让人带他过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大同的宅子位于何处?” 柳七点头:“离咱们这不远,就在太平街街尾。” 沈妙舟眼前亮了亮,连忙寻来纸笔,写下一封手书,吹干墨痕后仔细折好,交给柳七,“你去把这封信交给赵怀青,说是我有急事相求,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不要让旁人沾手,记住了么?” “是,郡主放心!”柳七领命,匆匆离开。 赵家一向只做纯臣,又手握大同兵权,萧旭轻易不会想得罪,更何况她与赵怀青在明面上并无往来,问他借一处别院暂住最是稳妥。 一直到天色将明,大夫终于把沈镜湖身上大大小小的各处伤口处理妥当,人已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出来时连走路的腿脚都有些发颤。 沈妙舟忙吩咐家将领他去厢房歇息,自己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沈钊抬头见她进来,立马起身去接她手中的药碗,“般般你去睡一会,眼圈都熬青了,义父这里有阿兄守着。” 她摇头,“阿兄,你辛苦了一夜,先歇息罢,我来陪爹爹。” 沈钊知道她是想单独待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低低应了声“成”,临出门又回头叮嘱:“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不走远。” 沈妙舟轻轻嗯了一声,坐到榻前的小凳上,一勺一勺吹温了药,喂沈镜湖慢慢喝下去。 喂完药,她一直守在榻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心里才微微松了些。 天色渐明,淡青色的曦光斜斜透过窗棱,在青砖地面上洒下一小块光斑,四下里一片寂静。 沈镜湖原是极儒雅极清俊的样貌,可如今整个人瘦脱了相,两鬓冒出些驳杂白发,眼角也已生出密密的细纹。 沈妙舟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侧颜,心里止不住地酸楚难过,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把脸颊贴在他身前的床褥上,泪珠悄悄划过鼻梁,无声地没入被衾。 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柳七在门外低声道:“郡主,赵小将军的人来了。” “知道了,这就来。”沈妙舟急忙抹了下眼泪,起身迎出去。 来人是赵怀青的贴身长随,瞧见沈妙舟露面,上前恭敬道:“郡主。我家公子在城东有一处别院,安全稳妥得很。今早城外卫所突然传了军情,他领命出城不能亲自前来,特意遣小的送您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感激道:“辛苦了,代我多谢你家公子。” 长随连称不敢。 早已收拾得差不多,她唤来家将,一齐将沈镜湖顺利地送去了赵家别院,安顿妥当。 沈妙舟仍守在榻边。 一直到下午,沈镜湖才醒过来。 察觉到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下,她一惊,立刻抬头,就见沈镜湖正朝她望过来,眼中又喜又忧,“般般……” 他声音有些干涩,说得很是费力。 “爹爹!”沈妙舟鼻子一酸,呜咽着唤出声,眼泪直直掉下来。 “……欸。”沈镜湖嗓音发颤地应了一声,胳膊动了动,似乎想要像往日那样刮一刮她的鼻尖,一抬手却碰了个空。 他的动作僵住。 一瞬间,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心像被钝刀狠狠捅了一下,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她向前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镜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眼泪流得更凶。 沈镜湖忙心疼地哄:“般般不哭,这都不碍的。”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沈妙舟坐直身子,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恨恨地问:“爹爹,萧旭这狗贼为何要这样害你?他怎么敢的?!” 沈镜湖沉默了一下,温声道:“把阿钊唤进来,爹爹有话对你们说。” 沈妙舟点点头,朝向屋外扬声唤:“阿兄。” 沈钊很快便掀帘进来,见沈镜湖醒了,脸上不自觉带了点轻松的笑意:“义父!您醒了?” “阿钊,过来吧。”沈镜湖微微含笑点头,匀了一口气,慢慢开口:“萧旭对我用刑,是为了逼问先帝留下的一道遗旨。” 沈妙舟和沈钊都是一愣。 “此事说来话长……” 那日沈镜湖收到吴中仁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近来他发现大同有人和瓦剌走私火器,暗中追查,抓了几个瓦剌人,其中有两个汉人,竟是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活下来的兵士,他们曾是卫清昀麾下校尉,战败后被瓦剌俘虏充作了奴隶。 这二人声称知悉当年那场大战的内情,吴中仁便救下了他们,将他们藏进严华寺,随后去信京城,请沈镜湖速来。 当年在虎略口一战,卫清昀麾下全军覆没,沈镜湖原以为再也寻不到人证,没想到还会有两个活口,当即动身前往大同。 “就在我赶到的第二晚,府衙中有贼人闯入,意图行刺子恕,刺客人数众多,武艺不俗……” 子恕是吴中仁的表字。 他不通武艺,沈镜湖也只是勉强自保,护卫们力战不敌,二人受了些伤,仓促逃往严华寺,可不知如何泄露了行踪,隔日便有私兵搜寺,沈镜湖为了保住吴中仁和两个人证,冒险出寺引开追兵,被逼跳下山崖。 他在山间挣扎数日,所幸被一猎户救下,他不等养好伤就回到严华寺,想先将两个人证送去祁王封地,行踪却再次莫名暴露,又负了伤后被萧旭擒住,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是圈套。那两个人证其实是萧旭的人,他私贩火器被子恕盯上,便将计就计塞了两个人去,借子恕的手引我上钩,随后派出刺客一为灭口,二为擒我……” 说到这里,沈镜湖的体力有些不支,脸色越发难看,额角也沁出冷汗来。 沈妙舟忙起身帮他擦了擦汗,扶着他饮下半盏茶水,咬牙道:“爹爹,你先歇息一会,眼下不急着说这些,等养好了伤再寻萧旭算账!” 沈镜湖缓慢地摇了摇头,“事关重大,从前怕你们卷进来,如今……需得尽快说与你们知晓……” 十年前那场大战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先帝吐血中风,一病数月,待沈镜湖寻到重伤的祁王,才得知是有人勾结瓦剌,泄露行军图,然而朝政早已落入崔涣之和大皇子萧珉的手中,他们将罪责都推给了卫家,草草结案。 他在暗中细细排查了曾进出过公主府、可能见过行军图的人,其中萧旭最为可疑,但他那时年幼,只说是来探望姑母,沈镜湖亦没有确凿实证。 “……我扮作内侍,潜入宫中将此信报与先帝,可先帝已是油尽灯枯,整座宫禁都在萧珉的把控之下,无奈只能秘密留下两道遗旨,一道要传位于祁王,另一道则是下令若找到证据,便将萧珉一脉废作庶人,杀萧旭。” 但那时祁王伤重难活,朝野上下大半都已拥立今上,沈镜湖空有遗旨,毫无用处,待得过了大半载,祁王终于侥幸保住性命,萧珉却也已坐稳龙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的旧证,和祁王积蓄力量,想找到机会,为他妻子报仇,为当年错事拨乱反正。 “……萧旭不知如何得知了遗诏的事,便设计向我逼问这道遗旨的下落……” 沈镜湖终于慢慢交待完了事情的始末。 沈妙舟起初还有些回不过神,可等听完这些原委,愤怒已经彻底盈满了胸腔,简直要将萧旭恨到骨子里去,原来,他不但这般丧心病狂地折磨她爹爹,他和他爹竟还害死了她的阿娘么?! 还有她的皇外祖,那样铁骨铮铮的一个人,竟是这样含恨而终……阿娘、爹爹、皇外祖,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啊,让她怎么不恨,怎么不心痛! 她微微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嗓音都在发颤,“爹爹,我阿娘就是他们父子害死的对不对?他们害死了我阿娘,如今又来害你,我竟还叫了他们这么多年的舅舅、表兄!萧旭……我非杀了他不可!” 沈钊听得眼眶通红,伸手拔出长剑,悲愤道:“我现在就去砍了他,将这狗贼剁成个十七八段!” 说完,他转身就要冲出去。 “阿钊!”沈镜湖忙叫住他,“此事从长计议……” 愤恨到极点,沈妙舟反而奇异地从中分出一丝冷静来,定了定神,点头道:“没错,阿兄,我们先等爹爹的伤养好一些,方便走动以后,再去寻他算账!” 沈钊正要应下,就见沈镜湖摇了摇头,吃力道:“报仇不急在一时……如今萧旭还不曾上禀遗诏之事,许是贪功,想拿到遗诏向萧珉邀宠,也许是怕璟王知晓,总之,趁萧珉还不知此事,你们速到祁王封地庆阳去,别处都不安全……” 沈妙舟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担忧道:“爹爹,你伤得这样重,受不住奔波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1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