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自吹自擂起来,真是一点不比官场上那些老油子逊色。凌溯居然十分认真地权衡了她的问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娘子自谦了,何止三五载,应该处以极刑。” 这话一出口,骇人异常。但仔细一忖度,这是太子殿下夸人的手段啊,只要你想得简单一些,便能获得巨大的快乐。 她红了脸,自谦地说还好,“处个流刑就差不多了,郎君说极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其实凌溯要是经验丰富,这时候就该打蛇随棍上,直接夸赞她的美貌,可他的注意力又一次发生了偏移,不悦道:“我本以为长安这样气魄非凡的都城,城中女郎都能襟怀坦荡,却没想到这些世家女也不过是后宅妇人,背地里这样诋毁别人。长得不如你,就来贬低你,如此她们便能嫁得好郎子吗?什么妖妖俏俏,谈吐恶俗!如果是我,就拉她们去找做得了主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讨要一个说法。” 居上看他义愤填膺,之前还老规劝她不要打人,要是他在现场,怕就要撸袖子上去打仗了吧! 所谓夫妻啊,最重要就是互相劝谏,毕竟人总有情绪控制不当的时候,谁的火头过高了,另一个得负责往下压一压。要是两头冒火,那就要坏事了。 居上摆了摆手,“这种小事,没有必要闹大,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再者大族之间常有关联,要是内宅作了对,家主们在官场上也不好交际。”说着又忧伤地长吁短叹,“唉,美也有美的苦恼。像前朝覆灭,还有人说我是红颜祸水。太子乃国之根基,根基在我这里泡烂了,所以大庸才亡了……我要是事事计较,早就被气死啦。” 这是她从来不曾提起的伤心事,毕竟她作为前朝内定的太子妃,前朝亡了,她还活得好好的,就是她最大的罪过。后来又作配了当朝太子,简直天理难容,很长一段时间,宫中的这个决定让许多人愤愤不平。但因为日子久了,就像棋下了大半,将成定局,慢慢也只好接受她一帆风顺的气运了。 对面的人听完,脸色愈发阴沉,“大庸之所以亡,是因为皇帝懒政,朝廷不作为,和你有什么关系?享着大历的福,却拿前朝来毁谤当朝太子妃,看来是嘴上没有上重枷,让他们还有闲情嚼舌根。” 看看,这就是护短的郎子啊,让她觉得如此可靠,如此迷人。 小小的酒阁子里,有温情伴着丝竹之声缓缓流淌,居上觉得这次的胡月楼之行是来对了,彼此缺乏这种狭小空间里的单独相处。这时候身份不重要,不过是适婚郎君与适婚女郎的碰撞,同喜同悲同仇敌忾,心也好像拉近了不少。 居上也有兴致倾听他的心声了,客气地问:“郎君呢?有苦恼之处吗?说出来我替你排解排解。” 他或许想到了什么,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便又舒展开了。换了个松散的语调道:“我没有什么苦恼,前半生金戈铁马,战场上吃够了沙子,为阿耶打下了万世基业,于愿足矣。唯一不足,可能是成家太晚,到现在都没有一儿半女。” 所以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居上道:“你想得真够长远的,别人是想快些拜堂成亲,你却直接想当父亲。” 凌溯的心里话当然不方便说,结果是次要的,重要的还是过程。 天要聊死的时候,好在酒博士把酒菜送进来了,倒也没有逮住个冤大头,上他十几道拿手菜,把人往死里坑。两个人不过送来五六道菜,外加一壶酒,还有专给小娘子准备的秋梨酥山。 酒博士体恤地说:“上得太多了,怕二位吃不完,小人依着平时贵客点菜的量,且上了几道贵客们都爱点的,请二位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或觉得菜色不够便传话给小人,小人为贵客再添加。”边说边往他们面前的琥珀盏里倒酒,笑道,“这是刚入关的蒲桃酒,东西市上只我们胡月楼一家有售。请郎君与小娘子满饮,这酒不涩口,喝上去清甜的,正适合小娘子。” 居上酒量不行,但她很爱喝,端起轻轻抿一口,立刻大加赞赏,招呼凌溯:“郎君尝尝,果真比一般酒更香甜。” 军中喝酒粗豪,果酒如香饮子般,溜溜牙缝就过去了,留不下任何痕迹。凌溯的酒量绝佳,但他并不贪杯,喝酒也只是碍于交际。你让他喝剑南烧春,他可以与你畅饮三大海,你若是让他来饮姑娘才爱的软酒,他也愿意叫一声好,夸赞这酒果味浓郁,极甜极香。 酒博士见他们都满意,脸上堆起了大大的笑,呵腰道:“那郎君与小娘子慢饮,有什么吩咐,只管传唤小人。”说完叉手又行一礼,从阁子里退了出去。 两人对坐着,举杯又碰了一下,因为这酒实在适口,居上一饮而尽毫无负担。甚至对酒感慨:“那些胡人,真是善于拿捏女郎们的口味。上年长安城中还时兴过一阵桑果酿造的酒,加上了西域的一种香料,取了个名字叫若下。今日喝完明日上头,你道这酒的后劲有多足!” 凌溯则劝她,“这种酒也一样,初喝好上口,喝多了要醉的。” 居上说不会,言之凿凿道:“我喝过的酒多了,不管多温软,头一口总能品出些酒味。不像这个,又香又软不辣口,简直就是为女郎们定制的。”又呷一口,不忘叮嘱他,“咱们带些回家,让药藤她们也尝尝。” 再来看菜色,白龙臛、凤凰胎,还有糖蟹和暖寒花酿驴蒸等,一件件装盘精美,卖相绝佳。 齐齐动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同用一桌菜,能吃到一块儿去,是成为夫妻的首要前提。 好在口味差异不大,居上爱吃的他也觉得不错。闲谈之间,楼下的舞乐又换了新种类,这回的舞伎竟然是四个年轻的男子,有别于上次乐游原看见的大肚子力士,他们是男菩萨,臂上跳脱里勾缠着飘带,一身健美的肌肉抹了油,看上去野性又有嚼头。 居上直了眼,连手上的酒杯也停住了。 楼下观舞的女郎们羞赧之余心花怒放,她们不像男客那样爱起哄叫嚷,手里的钱如雨点一样抛向舞台,不一会儿台前便铺上了一层铜色。 凌溯踌躇地望向居上,只见她脸上带着笑,把钱袋放在了食案上,“我也要抛钱!” 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 此举引得居上不满,怨怼道:“做什么不让我看?” 凌溯道:“男人光个膀子手舞足蹈,有什么好看的。” 居上说你不懂,“欣赏舞乐,何分男女。只许你们男子看女郎跳绿腰,不许女郎看男子跳胡旋啊?” 凌溯说不一样,“舞伎也不曾光膀子呀。” “要不是怕有伤风化,你以为你们男子不想?”居上格开他的手,重新打开了小窗。 欣赏舞蹈,只欣赏男舞者的力与美,他们和女性的柔软不一样,踢踏之间气势雄壮……对面的人浅薄,一脸戒备地看着她,他根本不懂她的高尚。 不理他!她悠闲地俯瞰,不时拍拍巴掌,忽然想起她初入行辕那晚,凌溯给她的见面礼,当时他也是精着上身,身材让她惊为天人。 那是原汁原味的武将的身板,和抹着油的男子不一样。不知怎么,观舞观得意兴阑珊起来,她调回视线瞥瞥他,捏着酒盏,朝他举了举。 总算她还有良知,凌溯探过去和她碰了下,“菜要凉了,别只顾瞎看。” 说实话,除了乍然登场时的新奇,他们跳得也不怎么样。居上自觉地关上了小窗,“算了,不看了,还不及郎君练剑好看。” 然后对面的人脸上浮起了尴尬之色,为了缓解,提过执壶,又给她斟了一盏。 东拉西扯,他问起了辛五郎,“他与胡家娘子的事,怎么样了?” 前几日居安派了家里婢女来传达过最新进展,居上娓娓告诉他:“五兄回家那晚,胡四娘的马车还在对面的巷子里候着,五兄把人请下车,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同她说明白了,往后再也不与她来往了,那胡四娘哭得肠子都快断了。把人撵走之后,五兄向五嫂谢了罪,说往后引以为戒,求长辈们和五嫂原谅。” 凌溯听后,神情淡淡的,“就这样?” 居上说是啊,“就这样。我觉得祸根在五兄身上,只要他肯悔改,这件事便能了断。” 凌溯慢慢点头,“能了断最好,否则就要动用御史弹劾胡别驾,到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合算。” 是啊,这种事,能悄悄解决自然最好,宣扬起来对谁都不妙。 居上道:“五兄混账就不必说了,那女郎也让我摸不着头脑。明知这世道对男子宽宏,男子纳妾不算丑事,但她堂堂的官宦之后自轻自贱,却要被人嘲笑一辈子,她图什 么呀,是不是五兄给她灌了迷魂汤?” 凌溯摇动琥珀盏中的酒,修长白净的指节,衬得杯盏也昂贵起来,漠然道:“人与人不同,有的人感情太丰沛,对着蜡烛都能流泪,遇见一个知己就放不开手,非要落个两败俱伤才收场。” 居上崴过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上,不知怎么,看他的脸生出重影来,有四个眼睛两张嘴。 闭闭眼,有点头晕……但她勉强还能应他的话,“没受过十次八次情伤,总结不出这番经验之谈。” 他闻言一哂,“糊涂人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自己应该算是聪明人,居上暗暗想。不能遂愿难过两天就算了,她无法理解那种背德的执着,仿佛不与全天下为敌,不能体现爱情的重量。 一辈子明明有很多事能做,整天为那种事要死要活,得偿所愿又怎么样?多年后看一眼枕边谢了顶的凸腹男人,是不是会唏嘘自己当初瞎了眼,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身败名裂,最后空欢喜一场。 叹口气,她艰难地眨眨眼,再看向凌溯的时候,皱眉道:“你别老是晃,晃得我眼花缭乱的。” 凌溯正了正身子,“我没晃。” 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要醉了。先前豪言壮语品过很多酒的人,三杯蒲桃酒下肚就懵了,这点酒量,她怎么好意思打算另沽一壶带回去! 门外的酒博士叩门询问:“贵客可要再上一壶酒?” 凌溯说不必了,“上一盏醒酒汤吧。” 酒博士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去承办了。 凌溯见对面的人没动静了,探过去,在她手臂上推了一下,“小娘子,你醉了。” 居上有的是喝酒人的骨气,坚持说:“你才醉了。我就是有点晕,还能喝。” 凌溯无奈道:“我带你回去吧,睡上一觉就好了。” 她闻言炸毛,“什么?你还要带我回去睡上一觉?我警告你,别想趁机占我便宜!”但女郎的戒心略微兴起了一会儿,很快又大着舌头,和他聊起了家常,“你知道朝廷每月……贴补我阿耶多少肉菜?你肯定猜不到……二十头羊,六十斤猪肉,很多吧?还有上次,陛下赏了一斗换骨醪,我阿耶说这酒一点都不好喝,送到厨上给厨娘做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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