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夫妻之间尚可以拉锯,事情出在太子身上,就必须以社稷为重了。皇后不想得罪辛家,那也容易,尽可能将辛氏族中女郎指婚皇亲国戚,也算周全了辛道昭的面子。但太子妃这个位置,断乎不能再落于辛家了,太子还需考验,更该忌惮人言可畏。 内侍很快进了东宫,可惜恰逢太子出去办事,等了好半晌才等到他回来。 凌溯听说圣上召见,随手带上了狱中刚画押的证词,快步迈出了丽正殿,边走边吩咐詹事:“给二郎传话,让他即刻去神龙殿。” 何加焉领了命,踅身往崇教门上去了。 凌溯赶至神龙殿,见父母在殿上坐着,彼此关系仍旧没有缓和的迹象,各自脸上的表情都紧绷着。 他上前行礼,唤了声阿耶,“阿耶传儿,恰好儿也有要事禀报阿耶……” 圣上如今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道:“我与你阿娘为你的事争论了半日,没有丝毫头绪,干脆传你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凌溯道是,“听阿耶教诲。” 圣上还是那番话,“昨日种种你都知情,辛家女虽然有急智,将自己从漩涡中拉了出来,但高存意登了辛家门是事实,左威卫闯进辛府拿人也是事实,坊院内外的百姓都看着,这悠悠众口,究竟怎么堵?朕的意思是,这门亲事莫如作罢,另选高门贵女联姻,对你的体面也是成全。” 没等凌溯说话,皇后反问:“那行辕四个月相处,如何给人交代?咱们是帝王家不假,人家女郎的名声就不重要吗?退了亲,让人家如何是好?” 圣上被她的步步紧逼弄得十分气恼,从榻上扭过身来,大声道:“我在说国事,你总与我纠缠那些人情世故做什么?” 元皇后道:“国事当前,人情世故就不值一提了?家国家国,连家都动荡不安,何来治国妙手!” 圣上被气得不轻,恍惚想起小时候,自己被她压在石垛子上饱以老拳的过往。 当初凌元两家是世交,他们二人从小便定了亲,来往很是密切。皇后比他大三个月,同样的年岁,却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手长脚长,揍他易如反掌。后来男人家个头拔得快,十一岁那年总算超过了她,但隐约的畏惧总是存在于骨子里,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大手一挥,不想理她,“你别与我费口舌,听大郎怎么讲。” 站在地心的凌溯呵下了腰,“儿不能与辛氏退婚。” 圣上火冒三丈,“何故?” 他平静地说:“因为她怀上儿的骨肉了。”
第69章 元月十八。 这消息震惊了帝后, 圣上惶然看了看皇后,皇后则是惊喜交加,霍地站起身道:“真的吗?果真怀上了?” 凌溯说是, 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前两日刚诊出来的, 因正逢阿耶寿诞, 没能抽出空来向阿娘回禀。且殊胜说,这种事丢脸得很,本打算瞒上一阵子, 等亲迎过后再回禀大人,要不是到了这样关头,儿也不会说出来。” 元皇后自然欢喜非常, 合上双手朝外面的长天拜了拜,“阿弥陀佛, 咱家大业已成, 却还没有一个孙辈,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着急。现在好了, 有了指望, 想是列祖列宗保佑, 给我定心丸吃了。” 但圣上呢, 面色凝重,照旧十分不满, “果真这样, 那就降为良娣吧, 另聘个德行无可指摘的, 册立太子妃。” 结果这话遭到了皇后的反对, “陛下是嫌朝堂上过于太平了吗, 偏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册立太子妃不是儿戏,如今又有了身孕,从太子妃降为良娣,难道陛下的初衷,是想逼右仆射辞官?” 新朝方建立不久,朝政上还需辛道昭助益,就算要打压门阀,也是将来的事。圣上被她诘问得心烦,蹙眉道:“朕没有逼右仆射辞官的意思,但大婚之前怀了身孕,岂不是更证明辛氏德不配位?” “陛下就是想换人,倘或不为换人,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她有孕了?”皇后长出了口气,又道,“设置行辕的初衷,确实是为两个孩子婚前交心,但会出这种事,也是情理之中。年轻的小儿女,朝夕相处不越雷池半步,果真这样我还要担心呢!陛下登极前,是在民间长大的,民间尚不许婚前养出庶长子来,陛下倒好,竟要把太子妃降为良娣。这么做既辱没了长孙,也为难后来者,长安城中的贵女,没有一个愿意进门就当嫡母,纵然许的是太子,也别指望人家谢恩。” 所以这件事的可行性是半点也没有了吗?为了这忽然冒出来的孩子,原本的计划也要全部被打乱了。 圣上心中很是不平,但事已至此,不便过度追究,暂且也只好这样了。 这时听见门上向内通禀,说雍王来了,转眼便见凌洄迈进了门槛,向上行了一礼道:“阿耶,儿已将乱党全部擒获,送到大理寺狱中严加拷问,查出来的实情,令儿惶恐不安。那些乱党里,有半数曾经投身厢军,也就是说高存意从修真坊出逃,有本朝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圣上略怔了下,大有意外之色。 凌溯顺势将手里的证词呈敬了上去,“这是侦办官员送上来的口供,有五人交代确实受人指使,还有昨日捉拿高存意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向儿吐露了实情,那些人就是他安排的。事发之前有人以他官途不顺做诱导,引他监守自盗,将高存意劫出修真坊,而后向陛下检举东宫十率府勾连北衙禁军,构陷儿有反意。”他说着,退后两步跪了下来,“阿耶,儿生于凌氏,长于阿耶之手,十岁入军中历练,跟随阿耶出生入死,一片赤胆忠心。如今天下大定,权势惑人,儿日渐惶恐,不知何时就会死于有心之人的口舌之下。” 一旁的凌洄也跪了下来,拱手道:“阿耶生我们兄弟,战场上纵然马革裹尸,我们没有半句怨言。长兄有功于社稷,谦恭仁惠,军中无人不晓,愿阿耶无惑谗言,不令长兄蒙尘,就是对儿等的顾念了。” 手上的证词滚烫,圣上垂眼看了良久,颤声道:“竟有这样的事……” 凌溯略沉默了下,复又道:“一个月前阿耶获悉,高存意曾向辛娘子送过一枚长生结,阿耶还记得吗?这事可是已让阿耶颇为不满了?但这长生结,如今在儿手上,辛娘子当日便交给儿了,从来不曾隐瞒。其实昨日种种,儿早就有预料,隐而不发,也是为引蛇出洞。儿知道口说无凭,只有拿住了证据,才好向阿耶诉苦,求阿耶为儿伸冤。” 元皇后站在一旁,幽幽道:“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咱们家离平凉公府不远,你还记得平凉公家六个儿子夺爵,闹出多少笑话来吗?区区一个公爵人家,就如此勾心斗角,我们作为天下第一家,将来这种事只怕也不少。”说罢望向凌洄,“二郎,你可答应阿娘,一辈子辅佐长兄,不生二心?” 凌洄向皇后叩拜下去,“儿答应阿娘,为阿兄马首是瞻,永不生二心。” 皇后说好,又望了望圣上,“我的儿子们,我可以做决断,但不知陛下其他儿子,可能做到与长兄一心。” 这矛头已经直直指向商王了,圣上踟蹰了下,抖了抖手里的纸,“这……这上头也不曾有证言牵连朕的其他儿子啊,皇后先前让朕不要偏听偏信,你自己呢?望风捕影,满口弦外之音,简直不可理喻!” 圣上恼羞成怒,甩手便走出了神龙殿,留下母子三个面面相觑,皇后说也好,“反正他想退婚是退不成了,咱们不能失了辛家这条膀臂。但看他的意思,这件事就算揪出幕后之人,恐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含糊过去了。这打脊老牛,如今惯会装聋作哑,对裴氏的偏心,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大郎,你自己心中要有数,寸步都得提防。” 凌溯说是,“阿娘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的。” “可惜那个传话的人藏得深,要是逮住他,就能一层层剥开他们的黑心。”凌洄转身对凌溯道,“实在不行,我去剁了老三一条腿,断了阿耶念想,这事也就了了。” 凌洄素来有些莽劲,凌溯闻言忙安抚,“这件事,连想都不该去想,他们没使苦肉计栽赃咱们就很好了,何必自投罗网。” 凌洄负气道:“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凌溯舒了口气,“再加把劲,将传话的人揪出来,到时候带上朝堂,不管阿耶追不追究,我要让满朝文武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之后,舆情便在他这边,到时再出现内乱,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自保,没人会来指责他,也算最坏的打算吧。 只是前朝的动荡,牵连到后宫来了,凌溯愧怍地望了望母亲,“阿娘,因为儿的事,又扰阿娘清净了。” 皇后笑道:“你还不知道阿娘?我是个图清净的人吗?江山大定后,我圈在这后苑,施展不开拳脚,正愁闷呢。”说罢忽然又想起他刚才的话来,“殊胜有孕那事,是真的吗?” 凌洄乍听这个消息,瞪大眼睛看向长兄,满眼都写着敬佩。 凌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考虑这个问题究竟应当怎么回答。 皇后见状便明白了,“话既然说出了口,就不能推翻。回头我会派大长秋和医监往行辕去一趟,把个脉,先证实这件事,余下的……” 皇后没有把话说透,毕竟儿子闺房中的事,自己作为长辈不便插手,大郎要是聪明,就知道应该怎么办。 而一旁的凌洄呢,像听了银字儿一样大开眼界。虽然军中新鲜事不少,但有关长兄的趣闻,还是第一次有幸听到。 他一脸新奇,不想被皇后盯上了,“二郎,你呢?倘或挑不出自己喜欢的,阿娘可要给你指婚了。” 凌洄讪讪地,“今日不是商议阿兄的事吗,我不着急,以后再说。” 皇后道:“还不着急?三郎亲都定了,将来生儿子都排你前头。” “那就让他去生好了,各有各的爵位,他的儿子抢不了我儿子的王位。”凌洄说罢,冲皇后咧了咧嘴。 皇后无奈,儿大不由娘,不就是这样么。他们还年轻,不明白其中深意,帝王家就是讲究什么都要挣,他们满不在乎的事,别人或许已经在打算盘了。 *** 那厢圣上从神龙殿出来,直去了蓬莱殿。蓬莱殿毗邻太液池,有水的地方有灵气,这是裴贵妃当初挑选这里作为寝宫的原因。 当然背后还有更大的缘故,皇后住太极宫神龙殿,她住大明宫蓬莱殿,一个“东内”一个“西内”,两地相距有点路程,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 身份上不如人家,那就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权力最大化。大明宫内没有一个妃嫔的位份能够超过她,人人见了她都得行礼,只要皇后不来,她就是东内第一等。 都说站在顶峰的人孤独,贵妃却觉得自己不需要在后宫建立同盟。圣上御极之前,家中有一妻四妾,除了死去的雍王生母,剩下韩王凌凅的生母胡顺仪随皇后住西内,还有那个专生女儿的淑妃住紫兰殿,后来新纳的美人才人不足为惧,自己只要与母家保持紧密的联系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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