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温柔兴许是虚幻的,只是秋光恰好的一时错觉,像很多次的言不由衷,表里不一。 姜君瑜想,突然很想问他到底能不能同自己说真心话。 远处的铃铛晃荡,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子近臣手持金铃,催促人早些入宫了。 姜君瑜将思绪拉回来,连同那一点聒噪的心跳声也被压得严实,她小幅度地冲人招手,得到了裴琅很不熟练的回复。 直到最后一点人影也看不见了,裴琅收回视线,手指碰上木头的边缘。 木头的触觉同玉石的大不一般,事实上,裴琅花费了许多时光才叫自己适应了新配饰。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姜君瑜这几日的心不在焉与避之不及,这种奇怪的感觉像一层薄薄的雾,遮拢在心头,是叫人很不高兴的感觉。裴琅没有办法去找到原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徒劳地等待姜君瑜泄露一点通向正确答案的法子。 仔细想来,可能是胜战当日,可是那日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事? * 郑朝鹤很少得以进裴琅的私库,他喜气洋洋地抱着自己新得的棋盘,前脚刚迈出库门,后脚就被人拦住。 他麻木地盯了人一会,到底败下阵:“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十八清清嗓子,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条。 他慎重:“殿下给的。” 裴琅此时此刻怕是在御书房同圣上商议正事,有什么急事不能回来再说? 郑朝鹤心中大骇,脑子已经想了许多个答案。 圣上厌弃太子,决心废太子?裴琅九死一生,很难回东宫了?殿下即刻就要篡位? 他被吓得手心渗汗,冷汗都糊到自己的宝贝棋盘上了。战战兢兢地接过纸条,郑朝鹤干巴巴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一只眼闭一只睁,确认纸条里面的内容。 然而纸条上只列了一串京城出名的糕点铺子名,然后又跟了一句话,叫郑朝鹤去将每铺的板栗酥全买回来。 郑朝鹤:??? 他将信纸往十八手里一塞,尚且留有一分残念:“你是不是拿错了?” 十八心说绝无可能,然而郑朝鹤神色不似作假,于是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没仔细看内容,只是匆匆一瞥:“这字迹一看就是殿下的……再说了,我怎么会传错。” 郑朝鹤剩下半颗心于是也死了。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想扔掉,又不敢,只好悻悻地收好了。 “怎么了?”他的怨气太深重了,十八不由多看了一眼。 “你知道商纣王怎么亡国的么?还有周幽王的前车之鉴……”郑朝鹤幽幽开口:“倘若这些都不算,前朝刘氏外戚当权,她 姜家……” 十八不想听他稀里糊涂说一堆,捂住耳朵,拒绝:“你应当同殿下讲,而不是在这对我发脾气。” 郑朝鹤呼吸几轮,调息静气,最后:“我倒是想说这不是怕被他打出去么?” 十八点头,同意:“那就不说了。” 然而不说也不行,郑朝鹤面色更难看了,十八搞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做,懒得同一把年纪的老头做知己,同人飞快地告了别,用轻功轻轻巧巧地挂在树上继续数叶子了。 再聊下去可能要被郑朝鹤拉过去下棋了。 数叶子都比同他下棋有意思。 郑朝鹤望了眼还在数叶子的傻子,到底幽幽叹了口气。 * 姜君瑜最讨厌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被夫子押着去习字的杂房,小小一间,不见天日,连面窗户也没有,只能练字练字,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还有一个就是姜善中的书房了。 姜善中的书房同习字房实在是南辕北辙。 他有点文人自轻,书房堆了数不清的名人墨宝,养了许多摆设的花,开了许多窗户,看起来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了。 难能可贵,只是姜君瑜第一次主动同姜善中在书房手谈。 姜善中下得一手好棋,把姜君瑜杀得片甲不留。 然而她在此刻没救地发现——这个时候她还竟然还在想裴琅和爹爹谁会略胜一筹。 察觉到姜君瑜的走神,姜父连吃了她大半的棋面,最后只剩下几枚分布伶仃的残棋。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姜君瑜撇嘴,对上姜善中凶巴巴的眼神又弱弱地闭上嘴了。 姜善中回心转意,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问她:“阿瑜有事么?” 姜君瑜却又不吭声了,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推了下最临近自己的一颗黑棋,然后没由头地问:“爹,倘若姜家只是一届无名小流,那有和不同呢?” 姜善中沉默良久,没有出声。 他知道姜君瑜一向是个主意大的,她幼时随祖父走南闯北也是喜欢将事事都排得很好。大了有了属意的人,也想要知道同人的真情有多少,假意又有多少。 然而世间事哪能样样都合人心意的? 他抿一下唇,只回:“爹早些年一直留京,知道太子的事也不少,更不希望你嫁入东宫,帝王权术,机关算尽,最后我们只落得一场空。” 姜君瑜最讨厌他讲这些大道理,现在发现自己依旧不喜欢,只是从前听了会不高兴,会气急败坏,然而现在听了好像只是有点酸和涩。 顺着心露出来的小口一点点往上冒,最后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姜君瑜于是又不说话了,她点几下头,好像忽然不知道要问姜善中什么了。 姜善中也不愿见女儿难过的模样,劝慰:“然而真心或假意,你才最清楚。” 姜君瑜心说,原本我是应该最清楚的,只是现在好像成了最不清楚的那一个。 她皱起眉,又舒开,最后将棋盘一推,就要走人:“不同你下棋了!我去找福嘉玩。” 那盘残棋姜善中还没解开呢,就被女儿稀里糊涂毁了,他也难受,皱着眉捂着心口好一会,骂骂咧咧将人赶走:“快走!别碍你爹的眼了!” 姜君瑜在人面前洋洋得意转了好几圈,知道看到姜善中真的要拿戒尺了,连忙捂着脑袋跑了。 确认人追不上来,姜君瑜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回闺阁歇一会,迎面撞上一个十分面生的婢女。 她从姜君瑜身边擦过,半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往人手里塞了一只荷包。 荷包里的纸条也简单,给了一串院子的名字。 * 这院子修得大,又精巧细致,姜君瑜翻进去都废了不少功夫,还险些被底下巡视的侍从抓到。 她推开门,在一侧见到了常王妃。 她面容槁然,越发憔悴了,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润泽与光彩,死气沉沉的,见到姜君瑜的时候,难得有了一点反应,眼睛里流出一点莫名的情绪。 她见到姜君瑜,反倒激烈了,大半个身子想要贴上午。 姜君瑜分了她一只手,给她攥住。 常王妃这个时候倒不像那个病恹恹的人了,力气出奇的大,握得她手臂一片绯红,常王妃带在手腕上的红玛瑙珠子链也在,磕的都有点青了。 “常王、夫君……”然而常王妃半天也说不出来出来一个完成的句子。 姜君瑜轻拍她的背,叫她冷静点。 常王妃一双眸子发红,要落下眼泪:“他死了……” 姜君瑜的动作一滞。 “我是不是也要死了。”她突然问,语气里有很淡的情绪,她只是追问:“不是说会同我们求情的么?”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穿堂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不过确实可以透透气了。 “快走吧,我只能引他们离开不超过一刻钟,侍从要回来了。”常王妃语气平淡。 姜君瑜一颗脑子浑浑噩噩,只好接受了她的提议,又一次翻墙出去了。 知竹在她一侧接应不到,看到姜君瑜平安无事才松口气。 姜君瑜仍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蹲在原地,直到脚有些发酸发麻才站起来。 她一刻也不离,挨了半个时辰后,终于看到那院子运出一架白布。 随着侍从走路而轻微摇动着,最好已经发冷的手再也坚持不住,从布里滑落出来。 正好卡在床沿,露出一点鲜红。 是上好的红玛瑙。
第29章 姜君瑜回来的时候七魄都丢了三魄, 把房里里里外外的侍女吓得不行,给人又是奉热茶又是拿热巾帕捂的,总算将她僵硬的身子捂暖和起来了。 她艰难地动弹了下手指, 眼珠轻微转动了下, 落到知竹身上,她声音压得低低的:“都退出去。” 周遭的侍女难得见她这副模样, 没了主心骨, 却还是都抿唇退下了。 知竹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被姜君瑜攥住的手覆上寒凉湿润,是姜君瑜出的一手冷汗。 “小姐。”她低声。 姜君瑜好似终于回神, 她缩一下脖子, 手也飞快松开,只是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 她站起身, 想坐下, 又到底扶着桌子没动作。 身上带的饰品因为剧烈的动作撞击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吞咽了口口水, 手指一点点碰上腰际的玉佩。 玉是好玉,冬日都温热,摸在手心有淡淡的暖意传来。 半晌, 她将玉珏紧紧握在手心,好似终于有了点反应,推开门迈大步。 “刚从外面回来,小姐歇一会吧。”知竹赶紧追上去。 姜君瑜没答应,唤了前面的侍从:“备马车,去东宫!” * 裴琅为什么要将常王妃赶尽杀绝?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么?亲叔伯尚且如此, 其他人呢? 倘若有一天,姜府不再为他所用, 是不是…… 姜君瑜不敢再想下去。 裴琅的温和、有礼、谦顺……这些美德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罩住,于是外面的人只能窥探到这些,他也不会将其他东西流露。 可是感情不需要网罩,应当是全心全意而无所保留的。 姜君瑜自小接受足够的爱和关怀,不接受裴琅或真或假的情意,也不想费劲全力去猜测他的用心。 她有足够的勇气,需要自己去找只此一个的肯定答案。 马车在东宫停下。 姜君瑜几乎是没等停稳,就踩着小梯下了马车,她一路顺畅的进了东宫,却到底还是被挡在了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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