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恩伏地接令:“儿臣遵旨。” “去吧,缺什么少什么,就让乐无忧帮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是。” 永和帝再度阖上了双目,不渡走过来,伸手给魏怀恩想要助她起身,可是魏怀恩并不承情,提起繁复的宫装裙摆自行站了起来。 不渡目送她的背影出了宸极殿,直到那朱红色的倩影消融在宫墙之外,又好像朱墙金瓦,处处都是她。 “小和尚,你叫什么啊?” “不渡?哪个不度?春风不度还是轻舟不渡?” “我是谁?我不告诉你,反正你得陪我玩,要不然我就像他们一样欺负你。” “我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皇恩寺,不过只要我来,就找你玩,拉钩。” 她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现在为什么连看他一眼都厌恶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即使还未上朝,宫墙中的消息传到京城中各府上的时间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嘉柔公主要带着玄羽司的人手去明州就地募集府兵剿匪,而她一直操持的西北和北境的粮草补给也交到了端王手上。 两方人马算是在永和四十三年的开局打了个平手。今年寒冬,京城都下了好几场雪,北境府城的白灾也亟待救援,北翟更是艰难,若是不早做准备,难保不会袭扰边境。 端王的差事重要,但也如履薄冰。而嘉柔虽然被调离了京城,却踩到了端王的大本营明州上。 永和帝的安排从来都是如此均衡,另外荣王的禁足期也要结束了,又是一股新的势力蠢蠢欲动。 有朝臣私下冒雪奔走,也有人作壁上观,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感到了未来的大变局,只是谁都说不清要押宝在哪一头。 魏怀恩回府之后便以准备出发为由接着闭门谢客,只等这几日太阳晒晒,路上化化雪就出发。 除了上官鹿鸣前来拜见了一次,旁的人便只需要水镜递送信件,再或者用暗信发布指令。没人知道魏怀恩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等闲不得入内。 公主府中气氛低沉,只有外院闲下来的护卫天天在校场上生龙活虎地操练,期待着明州之行能立些功劳。内院一片愁云惨雾,连最活泼的琼儿都提不起精神来和姐妹们打闹了。 乐公公倒是好说话,把随行的任务给了萧齐,但是萧齐依然没有勇气和魏怀恩说话。 原因无他,魏怀恩这个人好起来的时候千好万好,就算是最平常的宫人也念着她的好。可是她毕竟是从小在宫墙之中骄矜惯了的殿下,若是真生起谁的气来,连一片衣角都透露着厌烦。 冬青又找萧齐喝了几场酒,终于有一次萧齐豁出去喝了整坛,在一众兄弟的怂恿下,独自一人满脸酒气地去敲了魏怀恩的殿门。 但是才敲了两下他就泄了劲头,甚至还有些提心吊胆,怕自己更惹她不快。 算计了时间,或许她已经歇下了?殿内似乎没有声音,他便有了逃意。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他将将转过身,身后的殿门便被拉开。原来是他喝酒太多麻痹了感官,听不见她赤足的脚步声。 魏怀恩表情淡淡,看上去很是疲倦,眼下都有了些青黑,想来也是这几日根本没人敢劝她什么。 萧齐头一次没有行礼,而是挤进了殿内把门关住,只怕她吹了风让风寒再发作。 “我有话对你说……” 魏怀恩只是挑眉看了他一眼,萧齐就自己萎靡了下去,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冬青那几个狗头军师凑出来的俏皮话一句都想不起来。 他只要看见她,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倒是让自己尴尬地直攥拳。 魏怀恩先没了耐性,转身就往书案边走: “你要是不会说话,就给我滚出去。” 其实魏怀恩只是累极了所以忘了用“本宫”,但是萧齐敏锐地抓住了她的用词。 这样亲近的“你我”重新给了他勇气,让他不仅没有出去,还解了披风屁颠屁颠跟在魏怀恩身后走到书桌旁,殷勤地帮她研墨。 要脸的人是很难和不要脸的人发火的,萧齐这种赖皮蛇随棍上的行为让魏怀恩很是无语。 可是冷落也冷落了,疏远也疏远了,让他出去的话也说了,这个人就是待着不走,魏怀恩也懒得再费心撵他,索性当他不存在。 但是…… “你喝酒了?” 魏怀恩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鼻子。 萧齐赶紧退开好几步,跪地请罪: “是,奴才这就出去。” “行了,整个屋子里都是味儿了,你现在出去哪还来得及。” 他身上的味道其实不难闻,前两年在封地守城的时候,魏怀恩什么味道都闻见过,即使是滚烫的金汁也能面不改色让人往敌军身上倒,哪里有那么娇贵。 或者她自己都发觉不到,她对于萧齐总是有太多的让步,太多的纵容。何况萧齐这样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即使喝了酒也只是清香宜人,薄醉三分。 “要道歉还耽误这么多天,等到喝了酒才有胆量来见我……” 魏怀恩应该是在写什么咬牙切齿的书信,一样的情绪既能用来让下笔有神,还能让萧齐的头越垂越低,臊得发慌。 “啪。” 魏怀恩把笔往笔洗里一扔,吹了吹笔墨,随后仔细装封,终于腾出空来处理萧齐。 “别告诉我你这几天除了那点事根本就没想别的,随行的玄羽卫底细查清了吗?端王荣王插进来的人派人盯着了吗?去明州的装备准备好了吗?兵部的文书催出来了吗?” 魏怀恩一口气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但是萧齐倒是全都妥帖地办好了,好歹让魏怀恩觉得他最起码是个可用之人,也就看他顺眼了几分。 情爱在她的生活里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她可以为了这点乐趣偶尔放纵,但是要她真的牵挂谁,在乎谁,可就太浪费她的时间了。 要是萧齐今天只是来谈感情,才是真的触到她的霉头,再无转圜之机。 “是谁惹了您不快?奴才或许可以替主子分忧?” 萧齐看她这几日雪片一样飞出去的密信,大概猜到了她要做的事情遇上了阻碍。 暗中探查是他能帮到她的地方,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多说几句,至少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回到主子和心腹的地步。 “还能是谁……” 这个话题对魏怀恩而言,只有和萧齐独处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 “还不是牵扯到明州的士族在我还没动身的时候就要对我施压,以前鹌鹑似的好像持中不偏帮,其实就是端王的后手。 我真不明白,祖宗哪有那么重要?他们一个个酒囊饭袋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哪有什么真本事? 真英雄自然人人敬仰,可是让家族蒙羞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想借祖宗荫蔽抬高自己,祖宗若是在世,说不定先要亲手清理门户。” 萧齐自然知道魏怀恩没有提名提姓骂的人是哪几个,心里暗暗记了几笔,然后劝慰道: “主子宽心,他们的宗族传承在明州,自然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怕站错了队累及满门。奴才明日就想办法去敲打他们一遍,让他们不敢阻碍主子的剿匪大计。” “宗族是为了传承吗?”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魏怀恩,让她跳出了和那些庸人拉扯的乱局,把这场混乱的纠缠理清了不少。 “自我父皇上位以来,犁尽的门庭不止百个,扶持的家族更不可计数。他们的宗族明明就是为了巩固利益的一套东西。 最后不是成了树大根深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就是裙带交错成了猖狂党派,本宫不愿意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敢明目张胆隐瞒情况影响我的筹备。 好,真好。我看他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他们竟敢欺瞒您?” 萧齐也皱起了眉头,在心里已经动了刀剑。 “怎么,你也是去过北境州府的人,还不知道下面人做账平案的本事吗?” 这些事说起来虽然窝火,但是对着萧齐,魏怀恩有一种教导的成就感。 因为萧齐是她的白纸,他的想法,他的观念,全都因为她而塑造,他只会倾听,然后用她的视角去帮她解决问题,永远可靠,永不背叛。 “要是只有那些为官的蒙骗我也就算了,毕竟考核制度所在,为了升官为了政绩他们做这些也是理所当然。 但我在明州的探子居然在百姓口中都很难听到实话,这才荒谬至极。地方豪强自成一派,上上下下口风极严,甚至自发监视外乡人的动向。 我都不知道这次去是要剿匪,还是要铲除这些根深蒂固的毒瘤了。 明州民风一向重男轻女,我父皇派我去,很难说不是为了让我认清现实,又或者他在等着我从此立威,先扭转天下对女子的不公,才会真的把我纳入眼中呢?” 第52章 章五十一 将欲取之 “您一定会如愿以偿的,明州不足挂齿,萧齐定会为您扫平障碍。” “要是真能把他们当成障碍,我也就不必这么生气了。” 魏怀恩拿起一本明州轶事录走到他身旁坐在地毯上和他一起翻看。 “可叹的是被这一套骗了的平头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宗族就是为了成为压在他们头上的人,享有他们奢望一辈子的特权。 还纠结着长房嫡子,亲疏远近。同姓人打压外姓人,女子不如男子。 你看这个两房争产案,亲人之间还要如此排挤,这种人还配谈什么礼义廉耻,忠诚孝道? 天家够尊贵了吧?可是我父皇又是怎么上位的?前朝皇族如今又在哪里呢? 萧齐,我越来越受不了那些满口之乎者也,惯会用大道理来压我的文人了,看见他们那副嘴脸就恶心。哪怕他们明明白白地说他们就是在巩固利益,就是重男轻女,我还看能得起他们。 你看这本书里,张口闭口就是家族,说来说去就是牺牲,原来只要和宗族沾边就是不被当成人。 女子是他们拉拢结交的姻亲通货,男子蘸着她们的血肉食下好处。 我的封地,我的国家,为什么处处都生长着这样的毒瘤? 这一页,把二八年华的女儿嫁给老翁,美其名曰报恩,他怎么不自己去给那个老翁做妾呢? 那姑娘如此可怜,居然还能被传成佳话,作诗传颂。 一页一页看下来,我想象不到那里的女子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这几年或许有所改变,可若是我倒了呢?若是没有我帮她们撑着呢? 更可笑的是我自己,且不说我最终能不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帝,就算我登上了那个位置,我又能改变多少? 守卫我的兵将,效忠我的文臣,或许因为出身寒门,所以愿意为了自己,忠诚于我,去和士族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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