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国长公主为徽宗第二十女,封号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归,官家对这历劫归来的惟一手足,极是恩宠,封为福国长公主,出嫁之时,嫁妆重至二十万缗——其时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缗,祖制官家嫡女出嫁亦不过赐五百缗。官家如此爱重,福国长公主的寿辰,临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尽心奉迎?饶是公主与驸马谦让,不肯如官家建议的宴客三日,特意选了这城外的别院做寿一日,也挡不住这番热情。是以临安城中顶顶富贵的人家,不说尽数,十之□,今夜都在这葛庄的秋意院之中为福国长公主祝寿。 楼下的天井当中,筑了一个半人高的方台,满铺着色泽浓丽、长绒没足的红毡,四围矮栏下,坐了一圈乐工,其他歌人舞伎及杂演优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门外的偏厅之中,依次入场,登台献艺,再从东南角门退出。驸马在东面楼上招待三省六部与枢密院的头面人物,长公主则在北面楼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张贤妃以及其他女眷。其余宾客,则依了品级身份,一路排下去。 长公主府上为枢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错,在西面楼上右厢房的最外侧,既可以露个脸让公主驸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于离他们太近、不得自在,还能够将楼下的歌舞看个一清二楚——这厢房深阔,一溜排出去五桌还绰绰有余,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级高得多的贺客,根本不得露脸的机会,楼下歌舞杂演,也只能听个响儿。 这乱世之中,得罪谁最好也别得罪执掌天下军马的枢密院。这样的道理,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够明白。 更何况,除了这十二房主事之外,还有两位与他们一道到来的贵客:大散关吴帅的长子、新近晋升的吴贵妃的侄儿吴持,以及镇守襄阳、看管江汉门户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其时岳飞父子已死,宋金和议将成,各家大将,均奉旨以朝贺之名将质子送入临安。吴持不过十五岁,吴贵妃在深宫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吴家托了素有渊源的吏房主事谭知看顾;温奇只有七岁,温家则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顾。两家都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自己的看顾人,因此这两位质子今晚自然也随了谭朱两位主事来赴宴,而不肯去别的地方就座。 吴家与温家,算是旧识,所以吴持与温奇代表各自的父帅,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礼问候 ,俨然如对大宾,倒让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吴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面前这小小孩童,一边在心里嘀咕:温家男儿向来以勇武闻名,这位小世子偏生长得这般文秀,将来可怎么冲锋陷阵…… 却不知对面的温奇也在嘀咕:这小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将来吴家就靠这么个绣花枕头去守大散关?前景堪忧啊…… 坐定之后,吴持方才发觉,与他们这一桌紧邻的,除了几位工部官员之外,竟还有一位内廷供奉! 同桌那位刚刚从外地调任枢密院、素来讲究体统颜面的贾主事,也已经发觉,脸色立时变得不太好看。内廷供奉虽说品级与他们相当,但终归不是正途官,只是因为官家雅兴,酷爱书画古玩,又好赏鉴乐舞园林之类,故而那些个内廷供奉,都深得官家看重,便是长公主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不肯慢待。却没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还堂堂正正地坐在工部这一席!贾主事憋着一口气下不来,越想越是脸色难看。 吴持虽然不像贾主事这般憋气,也难免心中不悦。 谭主事对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身边这位衙内也是个爱讲究的,赶紧低声向他们介绍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职。 那也是供奉啊……贾主事一念未完,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道:“方攀龙?” 谭主事点头。 对于枢密院官员来说,精于土木机关之术、手下能工巧匠无数的将作大匠方攀龙是绝对需要好好拉拢、千万不可轻易开罪的一个人。 吴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时,也曾听说过,当初和尚原一战,自家父帅能够取胜,多少还是靠了工部改良过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边的方供奉时,神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边的温奇,则两眼放光地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那位静穆清峻得有些让人敬而远之的方供奉,毫不掩饰的好奇又热烈的注视,让方攀龙微微有些诧异地转过目光,看看这边双目灼灼、眉飞色舞的陌生男孩,随即又转过脸去,望着虚空出神。 没有得到方攀龙的注意,温奇撇撇嘴,正寻思着,朱逢春低笑道:“怎么,想去叫师叔?安份点儿吧,这儿可不是襄阳,最好什么都藏着点。”质子么,自然应该这么做,他也轻松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收场。真不知凤凰是哪 点想不开了,非要认了姬瑶花这个宝贝儿子做义子,于是他也成了这小子的便宜舅舅,白天里在殿上见了官家,温奇装出一幅天真纯良模样说道要住到他这个舅舅家去,官家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两个宗室子立为皇子,素来最喜的便是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要是能向他撒个娇那就更圆满了,当下乐呵呵地答道住舅舅家是应该的,顺手便将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里。 朱逢春只好无可奈何地接下这烫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这么一叮嘱,温奇不好当时便扑过去,转转眼珠,看似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朱逢春心里“咯登”了一下,温奇的长相本就更肖母一些,这么一笑,果然大有姬瑶花之风,就是不知这小祖宗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笑得这么得意洋洋,只差没有将狐狸尾巴竖起来摇一摇了。 方攀龙本来已经转过头去了,却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眼角余光扫过,正好望见温奇那暗含算计、自鸣得意的笑脸,不觉怔住了。 多么熟悉的笑容……那个水波一般潋滟多变的女子,不就是喜欢这样地笑着?然后将那无形尖刺,温柔地刺入人心,让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视,只好用漫漫时光,层层包裹,假装淡忘。 这一次,又要算计他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男孩在临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着算计吧? 无论如何,他总会尽力而为的。 方攀龙默然垂下眼帘。 而寿筵已经开始。
第75章 任飘摇2 既名寿筵,一应歌舞杂演,当然均是讲求富贵圆满,美则美矣,只是就如这案上的宫式佳肴一般,总是同一个精致绵软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吴持初时还有些兴致,看到后来,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温奇,也是心不在焉地,几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觉对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声与他聊了起来。无非是读了些什么书,几岁习武,现在学到哪种程度了,襄阳可有趣之类。温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问几句。吴持比他年长许多,见识过、学过的东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温奇一边听一边赞叹,目光真挚,表情热切,满脸佩服,正是寻常小男孩崇拜兄长的套路,偏生向来自负的吴持就吃这一套,不无得意地道,日后在临安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有空了尽管来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这个小兄弟。 邻桌的方攀龙,目不斜视,却不知不觉之间,凝神屏息,将他们的问答听得一清二楚,良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怔忡了一下,随即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软之意来。 那个男孩,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如何让身边人对他生出亲近信任之心、如何将周围的力量化为己用了。 究竟是因为姬瑶花教得好,还是因为,这样年幼,便孤身离家,父母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中,又有无数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窥伺,所以不能不尽快长大呢? 酒至半酣,楼下乐声重起,格调已变了,虽然仍是喜庆之意,却平添了一种肆意飞扬之气,仿佛原野上漫天铺展开去的花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在座者多有常年赏玩乐舞者,这样别开生面的乐声一起,不觉停了杯箸,注目场中。 吴持只觉这乐声似曾相识,探头望了一望,讶异地道:“我认得,这是大理来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过三场的!”他很是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张扬乐舞,还有那些乐人的五彩斑斓、银光灿烂的衣饰,记忆深刻,所以即便这些新上来的乐人衣妆并不特别,他仍是一听之下便认了出来。停一停,忍不住又说道:“今夜是长公主寿辰,苏苏姑娘应该会上台的。” 对于吴持语气中不知不觉透露出来的那点眷恋与倾慕,朱逢春等人恍若未觉,谭主事皱了皱眉,温奇则很恰到好处地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么会到临安来?” 朱逢春答道:“应该是跟随大理的国使来此。”宋金之间,无论是和是战,于大理都祸福攸关,宋金和议将成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国 使,以采买瓷器为国主贺寿为名,前来临安,日前才刚入住驿馆,国使的随行之人众多,并非全是官身,不便住在驿馆,故而都各寻去处,行商自有相熟的商号接待,游学士子去了翰林院,其他人则自寻了客栈安置,这班歌舞伎料来也在其中。 此时乐声渐低渐微,一队女伎自角门处徐徐走出,一色的浅碧色衣裳,长裙曳地,长发低挽,鬓边斜插一枝粉芍药,衣饰简洁,粗看之下并不出奇,但是再细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寻常女子窄上一两分,只这一两分,便将这队女伎柳条儿一般纤细柔韧的身形,衬托得几乎令人惊心。 而那队女伎,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之际,十八人竟如同一个人一般毫无二致,绝不会有一人抬手时高了一分,又或者屈身时低了一寸。 四面楼上,一时间尽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声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缓,唱的是一位鲜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她的面容如何明媚鲜艳,她的腰肢如何多情柔软,五彩蝶儿见了她,都害羞地敛起了翅膀,百灵鸟听了她的歌声,也要羞愧得不敢开腔,苍山洱海畔,多少英俊少年为她神伤,流连不去,只为得到她一点温柔顾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词浅显,又兼反复数遍,在座之人,自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也正因为此,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坦白直接地向长公主献媚,却似乎丝毫不知,应该赞美的是长公主的贤淑文雅与皇家风范,而不是一味只宣扬姑娘有多么美丽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为她倾倒。 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红,不太自在的别开了目光,心中却欢喜得很,不忍责怪这些大理乐伎唱词不妥,只向身边的侍女道:“难得这些乐伎远道而来,又不是咱们中土人氏,不太懂临安的风俗,也是难免。好生打赏了罢,有什么不妥,私下里同她们说说便是,别折了她们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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