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节帅在这古寺之中,养伤十日,平韶夫人亲自提点仆妇细心看护,闲暇之时,与平节帅论及天下大势、眼前危难,平节帅痛感家园毁坏、族人离散之苦,因而早早便立志要为贤君明主涤荡天下乱贼,还世间一个清平;姚夫人生来不凡,又承师训,虽是闺阁女子,却有澄清宇内之志。” “常言道:患难之中,易见真情;危急之时,方识丹心。又有言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平节帅与姚夫人,相隔何止千里?却于这古寺之中,相识相知,相敬相重,从此携手前行,成就一双神仙眷侣。可见这冥冥之中,果有定数;前世缘定,今生任是相隔千山万水,也会受佛祖指引,成就前缘。” 听着那游方僧就势大谈因缘前定,座下听者,尤其是随着长辈前来的那些少年女子,三五成群,私语低笑,相互之前,悄声盘问你我前缘。 李蕙仙若有所悟,怔忡之间,不觉出了一会儿神。 那游方僧,颇会把握人心,就势阐发亦不喧宾夺主。略略数语,又重新回到平韶夫人身上。讲那平韶夫人如何襄助平节帅收揽四方群雄、自树一帜;如何亲身涉险、与平节帅里应外合收服巨寇;又是如何在千军万马之中、一剑刺杀敌方主将,力挽狂澜。其间艰难险阻,言语不可描摹,唯有亲身经历之人,方知个中滋味。 平韶夫人的这些功绩,听者往往都略知一二,岭南各地,多有将平韶夫人与海上妈祖娘娘相提并论者。此时听那游方僧将平韶夫人生平细细说来,恍若亲见亲闻,心中感受,又大为不同,只觉平韶夫人虽然逝去已久,但是那音容笑貌,宛然若生。 短短一个时辰,那游方僧只能拣着平韶夫人平生最著名的几个故事说了,末了又感叹了一番平韶夫人的芳年早逝,并将之归因于当年那条巨蟒寻仇报复,以及十年征战中的过多杀戮,这些仇恨与杀孽,本来大半要报应到平节帅身上,但平韶夫人深明大义,甘愿一身当之,抵换平节帅能够继续镇守韶州、保四州黎民平安。平世子生性纯孝,酷似其父,眼下虽有磨难,料来有平韶夫人英灵保佑,有佛祖垂怜,将来必有康复之日。 游方僧说的这一整套善恶有报、因缘前定的变文,深合听者心意,听完之后,一个个意犹未尽,议论纷纷,啧啧赞叹,窃窃惋惜。 李蕙仙与她身边的侍女嬷嬷们却都沉默了下来。 有这样一位平韶夫人珠玉在前,李蕙仙恐怕会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活着的人,是永远无法与死去的人相提并论的,尤其是,这死去的人,隐隐然已经被视为妈祖娘娘一般的神祇。 二、夜宴 雄州派来的迎婚使两天后到了小梅关,安排车架,将新娘与嫁妆迎入雄州,安排船只,准备前往韶州。 岭南梅汛早于江南,虽然未至端午,浈水已因连日暴雨而高涨,水流湍急,船只顺流而下,迅疾如箭,但若遇急漩暗礁,也分外容易倾覆。 故而雄州将军将他的五牙座船让了出来。 五牙船坚牢可靠,宽大平稳,船工久经风浪,经验丰富,正适宜在浈水急流之中行驶。 饯行的晚宴上,慕成的长史徐宾在敬酒时委婉地向李洪说明此事,李洪连声感谢,心下暗自得意,不免向李蕙仙低声夸赞了慕将军的一番好意以及审时度势的明智。 其时去唐未远,遗风犹存,岭南风气又向来宽松,因此宴席之上,各家女眷与男宾混杂而坐,李蕙仙与李洪身份最尊,同坐于宾位首席,与慕成夫妇相对。李蕙仙是待嫁新娘,稍稍做了一点掩饰,额前垂珠,遮住了上半张面孔,不过并不影响她的视线与动作。 李洪侧身与她说话,李蕙仙微微低头颔首,带笑不语。 无论如何,她是唐主册封的宁韶郡主,又将成为韶州节度使夫人,所以平清远麾下的大将,才会这样尊重礼敬。 那游方僧所说的故事留在她心底的阴影,被眼前这番热闹繁华,悄然遮盖。 李蕙仙心神略微放松下来,一边听着内厅宾客的谈笑,一边不自觉地留心着外厅的动静。 内厅由慕成与他的夫人冼氏做主人,在座陪宾者多是雄州文官与女眷,另有一部女乐,细细歌吹;外厅则是慕成的部将与送嫁的唐军将领。武将粗豪,饮至半酣,不时有人纵酒狂歌。 李蕙仙被选定出嫁之后,便有人每日教导她岭南语言风俗,这一路上,不敢松懈分毫,大有长进,是以将雄州将领唱的那些歌词听了个大概,多是民间俚语小调,大意是炫耀自己上山拦虎、下水摸蛟的威猛,嘲笑敌手的懦弱胆怯、有心无力。两国将领,间或又相互笑骂灌酒,听起来很是热闹融洽。 李蕙仙的嘴角不觉浮起轻快的笑意。 席间李洪由慕成陪着往外厅敬了一回酒,过后外厅的武将又相继进来敬酒。李蕙仙连喝了几轮,有些脸热心跳,身后的侍女察言观色,陪她下去更衣时,端了蜂蜜水来为她解酒。 用冷水洗了脸,重新敷上脂粉,侍女扶着李蕙仙从侧门进来,往内厅走过去时,内厅中忽然爆出一声大喝:“我没喝醉!” 内厅立时安静下来。 李蕙仙一怔,停住了脚步。 听口音是慕成的部将,她还是不要贸然出现为好,以免日后见面尴尬。 慕成似乎责怪了那人几句,仍是说他喝太多了,让他下去好生歇息。 那名部将“呵呵”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古怪:“大哥,宁韶郡主还未曾入韶州,你便已经将她当作主母来敬着了,唯恐有哪一处不周到。当年姚夫人在时,大哥可从不曾有这般殷勤啊!” 听这称呼,那名部将应该是慕成的幼弟慕戒。慕成当年兄弟七人追随平清远征战,功勋卓著,但最后也只他与这名幼弟幸存,因此颇受优待。慕戒每次出战都奋勇当先,不顾生死,号称“拼命七郎”。离了战场,仍然放纵成性,在雄州向来肆意妄为,也难怪得今晚这般郑重的场合,会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大撒酒疯。 慕成没有说话,冼氏急忙笑道:“七郎喝多了,郎君你别和他计较。”随即又转向慕戒道,“七郎,今日有远客,有事且待回去再说如何?” 慕戒不知是借酒装疯还是酒德太坏,不但不肯听冼氏劝诫,反而在推搡之间将那几个过来拉他出去的文官都掀翻在地,又踢翻了好几个条案。李洪和几位送嫁的唐国文官,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得很。 慕成脸色铁青,低喝了一声,四名亲兵手执长棍应声而入,两两为伍,两条长棍当头劈下,慕戒虽在酒中,一听到风声,本能地抽刀转身,挥刀抵挡,但在此同时,另两条长棍在地上一挑,棍头同时扫向慕戒脚踝。慕戒措手不及,被敲个正中,双腿一软,臂上也使不出力,转瞬之间,被四条长棍牢牢卡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腰刀也“当啷”落地。 又有两名亲兵随即拿着长棍进来,将慕戒绑了出去,架在外厅大门外的长凳上,执刑的亲兵早已等在那儿。 慕戒一声不吭地挨了三十军棍。 李洪等人神情都有些震动。他们没有想到,平清远麾下大将治军如此之严,哪怕是唯一幸存的幼弟,纵酒失德,也要被结结实实地敲上三十军棍。这是与唐国很不相同的治军之法,无怪乎平清远能够在短短十余年之中,从一介步卒,成为一方诸侯。 三十军棍打完,慕成喝令将慕戒抬下去,关起来反省。 慕戒一挥手甩开前来搀扶他的两名亲兵,艰难地站起来,瞪着慕成,紧握双拳,双目赤红,嘶哑着声音吼道:“我没有错,该反省的不是我!你们一个个都忘了,只有我没有忘!”吼道最后,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分明带着几分强自抑制的颤抖,“你们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我还记着!还记着姚夫人为韶州做的一切,还记得去看一眼关在后院的小世子!” 慕戒的话语里有着太多让人不敢深思追想的东西,那些亲兵在慕成的手势指令下捂住慕戒的嘴,半拖半扶地将他抬了下去。慕戒似乎已经用尽了心力,没有挣扎,然而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李蕙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看清了他反复低语的那句话:“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身边的侍女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李蕙仙扶着廊柱,稳住自己的身子,心中急跳如擂鼓。 慕戒还很年轻,又是被骄纵着长大,无怪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跳出来宣泄自己的不平与愤怒。 年长持重的慕成夫妇,态度便大不相同。可是,慕戒的激愤,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在韶州军中,究竟还有多少像慕戒这样,为早逝的姚夫人和病隐的平林鸣不平的年轻人?或者说,慕戒的鲁莽,其实是来自于真正执掌大权的那些人的纵容? 姚夫人病逝得那样突然,平世子病废得那样彻底,曾经与姚夫人并肩作战的那些将领,他们真的都会像慕成夫妇那样,安安静静地接受新的主母与世子? 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战。 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一头狰狞的怪兽。慕戒的怒火与嘶吼,不过是这头怪兽偶尔露出的指爪而已。李蕙仙能做到,只有静观其变。 慕戒被带走之后,气氛再也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热闹融洽。 李蕙仙回到席上,向冼氏抱歉地笑道,她有些水土不服,想要早一点儿退席回去休息。 慕成夫妇顺水推舟,当下散了酒宴,冼氏亲自送李蕙仙回房,李蕙仙的奶娘于嬷嬷难免要向冼氏隐晦地抱怨一下今夜慕戒的无礼冲撞,李蕙仙当然及时制止了嬷嬷的抱怨。 冼氏明白她们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声,苦笑着说道,“七郎自幼便是跟着我们在军中长大的,姚夫人曾经在乱军之中救过他的性命,待七郎如手足一般亲厚,所以姚夫人去后,七郎伤心成疾,时有失态。偏生七郎性子直率,又爱纵酒,往往得罪人还不自知。今夜可不又闯祸了?幸亏郡主贤惠大量,不与他计较。”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李蕙仙这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难道她们还能去责怪慕戒不应该念念不忘报答姚夫人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责怪慕成夫妇不应该纵容他们这个唯一幸存、貌似有些心疾的幼弟? 这一夜李蕙仙辗转难眠,睡梦之中,似乎总见到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默然站在浓雾之中,不远不近,不去不还,而她则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里,仓皇地望着那个女子,然后终于抵挡不住心中的恐惧,惊醒过来。 第二日上船之后,李洪说起昨夜之事,于嬷嬷很是愤愤不平。慕成还算恭谨,但冼氏后来说的那番话,摆明了就是在偏袒慕戒、拿话堵她们。 李洪皱着眉道:“密谍刚刚传来消息,冼氏出身于大庾岭土著巨室,当年嫁给慕成,是姚夫人牵的线。冼氏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姚夫人替她求访到一位神医,才得以生下儿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1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