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姓姚,又能够主掌世子别院,必然是姚夫人留下的家仆了。 李蕙仙不觉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姚管家貌不惊人,气度沉稳,不过眼神闪烁之间隐隐带着一点戒备。 李蕙仙怔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平清远。 平清远恍若未察,但是李蕙仙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一座仅容两人并行的木桥横架在护院河上,通往院门。院门外只有一块平地,堪堪可容两三人立足,因此,所有扈从都在护院河这边等候。 别院内房舍幽深,庭下芳草丛生,廊下时有飞鸟穿梭,偶有仆妇往来,见了平清远一行,肃手而立,别无他话。 穿过两重院落,前方是一个颇为开阔的庭院,西侧墙下一溜矮檐,似是水井处,旁边种了几畦菜地,一个中年仆妇正在浇水,见有人来,袖手旁立,并不近前来。庭院东侧稀疏种了几样低矮的花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仆妇守着一个蹲在一株芍药花下的男孩,同样只是面向这边垂手而立,并不离开那个男孩。 而那个男孩一直蹲在那儿,似乎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人进来。 平清远脚下停顿了一下,才向那个男孩走过去。其余人等,默然跟在后面。 平清远在那男孩身边站了好一会儿,那个男孩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握着一片圆滑的玉石,低着头专注地在泥地上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与图画。画了一阵,又用玉片将泥地刮平,重新来过。 李蕙仙的后头发紧,脸色苍白。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两位莫医官以及平清远,听了伏明伦所带的那些灵丹,并不高兴,只是苦笑。 平林的病,显然是心病。没有心药,任你怎样的灵丹妙药,又如何能医? 而如此空旷的庭院,为的便是院中的家仆可以很容易便看到小世子在什么地方吧 平清远看向那两名仆妇:“带小世子回房去吧,唐主遣来了御医,伏先生从岩松子处得了几样灵丹,且看看能否有用。” 那名男仆退后了一步,嬷嬷向前,弯下腰去,轻言细语地说:“世子,世子,我们回去吧。”一边慢慢地将他抱起来。 平林应该已经七岁了,身量不小,但是那嬷嬷抱他时毫不费力,轻巧如抱婴儿。 平林柔顺地依偎在嬷嬷的怀中,并不抬眼看看他的父亲。 站在平清远身边的李蕙仙感觉到了平清远身上隐隐腾起的怒气,随即又变成了无奈的叹气。 对这个孩子,他的确是无可奈何。 意识到这一点,李蕙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平林的脸上。 这个男孩有几分像平清远,但恐怕更多的还是像他的母亲吧。 只是,这个男孩剔透俊秀得如同仙童一般,也冷清无情得有如仙童一般。 平清远不曾伸手抱他,而他也对平清远视而不见——或者说,对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是那名抱他的嬷嬷,也不能让他露出半分表情。 李蕙仙走了一段路,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略略侧过头,却见伏明伦站在那丛芍药花前,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便太过注意伏明伦,心中虽然诧异,但还是收回了视线。 田御医诊脉之后,无奈地认可了两位莫医官的看法。小世子的确是心疾,或许是悲痛过度,不愿意面对姚夫人已逝的现实,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心智。 言外之意,除非姚夫人复生,否则恐怕很难让小世子恢复神智。 李蕙仙却注意到,即使是他们提到姚夫人时,平林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有些困惑不解。如果真是因为姚夫人而神智失常,平林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又或者是因为,在平林面前,很少有人用“姚夫人”三字来称呼他的母亲,所以他才不会对姚夫人这一称呼有所反应? 伏明伦一直在仔细打量平林。 直到出了别院,伏明伦才向平清远说道:“小世子骨骼清奇,大有出尘之风。可惜心智闭塞,有如乌云蔽月。医家手段既然都不管用,节帅有无考虑过,延请一二位世外高人来看一看?” 田御医与两位莫医官的脸色都不太好,但也无法反驳伏明伦的这番话。 平清远道:“南华寺法性大师精晓医术,更熟谙驱鬼辟邪之道,曾经亲自前来看诊,只是仍然无能为力。” 南华寺乃是当年六祖慧能弘法传道之处,向来被尊为禅宗南派祖庭。法性大师乃是住持法德的师兄,向来以医术高明、佛法精深传诵于世,,既然请了他来,还无能为力,可见得小世子这病,确是无法可想了。 伏明伦却微笑道:“佛道两门,各有神通。” 平清远沉吟不语。 韶州四镇,因有南华寺在此,向来是禅宗重地,道家各派,自愧不如者知难而退,不屑争斗者绕到而去,鲁莽闯入者铩羽而归。所以平清远委实不曾延请到道门中的奇人异士前来为平林诊治。 大莫医官忽而问道:“岩松子道长必定精通药理吧?药理医理,一脉同源,想必岩松子道长的医术,定然也有独到之妙。” 伏明伦叹道:“若是节帅无意让小世子拜入道门,还是不要请岩松子前来为好。” 平清远微异:“哦?” 伏明伦并不多言,转过了话题。 平清远若有所思,不过也没有接着问下去。 李蕙仙不觉又看了看伏明伦。伏明伦话语之中大有深意,令人深思。 这一次的诊治,虽然确认了伏明伦的丹药并不能对世子平林的心病有所作用,但平清远还是很诚恳地邀请伏明伦入幕。 伏明伦颇为意动,答应在韶州暂留一段时间,帮着平清远招待唐国的送婚使,然后再决定是否成为平清远的幕僚。 五、夜雨闻笛 虽是新婚,平清远下午仍要前往节度使衙门处理军务政务。近年来韶州四镇虽然渐渐平定,但是居安思危,平清远从来没有放松过练兵屯粮、整顿商道、清理盐铁、肃清匪盗以及增长丁口这种种大事。时近端午,台风将至,又逢平清远新婚,韶州城中龙蛇混杂,比平时更要多几分警惕。 如果韶州出现动荡,又或者平清远有个闪失,无论唐还是汉,抑或是楚主,都会很乐意将韶州四镇纳入怀中。 平清远并没有带着李蕙仙去节度使衙门见他的幕僚们。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李蕙仙可以关注后院中的一切,包括那位病废的世子,但是不能沾染前衙事务。 于嬷嬷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当初姚夫人可是能够参赞一切军务,轮到自家郡主时,连前衙都不能去,未免太过分了。 李蕙仙叹了口气:“嬷嬷,不要总是将我和姚夫人比。我们是不一样的。” 在于嬷嬷她们看来,李蕙仙出身高贵,贤惠美丽,又是平清远派了自家的长史千里迢迢远赴江宁求娶的新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站在姚夫人之下。 可是,从小梅关一路行来,李蕙仙已经明白,韶州四镇之中,姚夫人留下的痕迹如此之多,如此之重,恐怕是任何人,甚至于平清远也无法抹去,无法遮盖的,更不用提初来乍到的自己。 她已经习惯了在重重阴影之下小心生存,原以为出嫁之后会是新的天地,却不曾想到,在韶州天空之上,有一片更大的阴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不过,她能够忍过一个十年,就能够再忍一个十年。 午夜梦回,李蕙仙听到了隐约的笛声,约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不闻。 自此之后,连续数个午夜,她都可以听到笛声,有时如晴空鹤飞,意境疏阔;有时如江上渔火,自在悠闲;有时如月下梅花,清丽婉约;有时又如空中仙乐,飘渺悠扬。 她的侍女中颇有机灵爱打听能打听的,很快就打探清楚,吹笛的是伏明伦。 伏明伦并未正式入平清远的幕府,只能算是暂时帮忙的客卿,因此幕府的外事管家安排他住在离节度使府不远的一家客栈之中。不过伏明伦久居中原,不耐岭南暑热,一眼便看中了某个富商依山而建的避暑别院。那富商本意是舍不得这座靠近节度使府的别院,不过眼看着平清远与李洪都对伏明伦另眼相看,伏明伦又囊中丰厚,掷下重金,富商想来想去,到底半推半就,将这座房舍疏朗、山风浩浩的避暑别院租给了伏明伦。 伏明伦文采风流,又精通音律,故而那两位唐国的翰林学士,以及随行的两位乐苑大家,常在那别院之中逗留,品酒赏乐,联诗会文,每每至夜深方散去。宾客散后,伏明伦总要登上高楼,吹上小半个时辰的笛曲,方才尽兴而眠。 伏明伦所吹奏的笛曲皆无曲名,如放舟中流,喜怒哀乐,随心所欲,那两位唐国的乐苑大家深为叹服,已经将他的笛曲都记下了谱子,打算回到江宁后好生整理一番,以便流传,这些日子,正在与伏明伦商量如何定谱定名。据说已经定了三首,分别名为《良宵》、《渔歌》以及《琼楼》。 端午那日,武水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当天夜里,伏明伦吹的笛曲,激昂明快,隐含雷霆之象,被定名为《破阵》。 不过数日,韶州人已经习惯了午夜时分隐约可闻的笛声。 端午过后,李洪一行人,便要准备启程回江宁。临行之前,李洪来见李蕙仙。此前李蕙仙嘱托李洪打听岩松子之事,李唐的探子能干,李洪还真个打听出来了。 岩松子此人,酷爱搜罗各色珍稀药材,也酷爱搜罗资质出众的童子,或者亲自教导,或者送给他的诸多同道友人。乱世多孤儿,岩松子此举大有善意,颇为世人称道。也有道门中人不以为然,,以为抚恤孤寡乃是和尚们的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向岩松子索求那些经他之手选拔调养出来的幼童。毕竟,岩松子熟知医理药理,又精修道法,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看清这些幼童的心性与资质。 不过,若是遇上资质委实出色的幼童,岩松子是决不会在乎这孩子是不是孤儿的,不管强取豪夺,总要抢到手才罢休。据说蜀主的一个内侄一个侄儿,都是这样被岩松子偷梁换柱带走了,蜀主追究不成,最后不了了之。 李蕙仙大致明白了伏明伦的警告。 若是请来岩松子,或许可以治好平林,但很可能平林也会被岩松子带走。 即使平清远拥有重兵,在这诸国林立的世道之中,不要说一个节度使,即便是一国之主,只怕也没有办法越过国境却追捕行踪飘忽、神通广大的岩松子,更何况,很多豪杰想必都会十分乐意为岩松子行个方便。 李洪有意让李蕙仙劝一劝平清远派人去请岩松子。不论平清远是否听从,李蕙仙的态度应当表明出来:她很乐意看到平林恢复神智;至于岩松子可能会带走平林,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等到治好平林之后,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无论如何,那时的情形不会比现在更坏。或许有人会质疑,她有意赶走平林,好为她将来的儿子让位,但即便会招来猜忌,她也坚持要想方设法救治平林,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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