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的笛声,忧伤之中带着无限怀念,怀念之中又有着不可自抑的悲愤。李蕙仙听了片刻,忽而心惊。 这笛曲竟然像是区推官的心境写照! 联想到伏明伦在饯行宴上似有意似无心的那番话,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随身携带的那些丹药,李蕙仙怔忡良久,辗转难眠。 六、留仙飞裾 李洪一行人离去之后,韶州重新平静下来。 时当酷暑,常有狂风暴雨。每次看见庭中薄薄的积水,李蕙仙的心境都很复杂。 伏明伦已经正式成为平清远的幕僚,不过他仍然住在那避暑别院之中,深夜的笛声,也仍然会传入李蕙仙的耳中。 李蕙仙慢慢听出来,伏明伦的笛曲中总有一小段相似的曲调,时隐时现,徘徊反复。虽然只是一小段,这曲调却似有万般变化,似是欢喜,似是忧伤,似是缠绵思念,又似是纵酒高歌,引得听者的心绪也随之沉浮不定。 这样奇妙的变化,让李蕙仙暗自惊叹的同时,又心生警惕。 伏明伦如此文采风流,为什么甘愿居于韶州?即使韶州如今富庶安宁,也无法与江南那文风鼎盛的自古繁华地相比。那才是无数文人墨客欣慕向往、流连不去的地方。 而她的心中,还有另一层隐忧。 在江宁时,御医仔细为她把过脉,好生调理了大半年,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易生易养的好体质,这也是唐主最后选定她出嫁的关键。 然而她嫁入韶州已近三个月,平清远一直歇在她的房中,可她却没有能够怀上身孕。 而马夫人与刘夫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太多。 转眼便是七夕节。唐时旧俗,向来看重这女儿节,韶州也不例外。满城女子早早便开始准备,衣饰妆容,极尽妍媚,三五成群,白日里聚会斗彩,夜里穿针引珠。 这其实是百花争艳的节日。 节度使府的七夕节,自然由李蕙仙主持。 于嬷嬷打听来的消息,马夫人和刘夫人早在一个月前便派人出去寻访衣裳首饰以及善于梳妆的妇人,想要在七夕节时出奇制胜。 偷看了马夫人和刘夫人准备的几样精美别致的衣饰之后,于嬷嬷很不放心,除了看紧自家随嫁的梳头娘子之外,又派人在韶州最有名的脂粉街寻访梳头娘子,还催促李蕙仙亲自去挑选衣饰——她对李蕙仙的品味很有信心。 李蕙仙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韶州的街市。 平清远派给李蕙仙的侍卫头领,悄然安排了下去。 李蕙仙扮作某位富商的女眷,在胭脂街逛了整整两天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找到让她满意的东西。失望之下,转向了胭脂街邻近的文化街。 这条街上颇有几家书画铺子,李蕙仙踏入店门时,店伙与东家都暗自诧异,出入书画铺子的多是文人,少有女眷,尤其是这样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的女眷。 其时世道不宁,世人重武轻文,文士往往出路渺茫,生计艰难,连带得这书画铺子也只能艰难维持,难得遇上一两个富贵之客。 因此,虽说心中诧异,见了李蕙仙这前呼后拥的气势,东家还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李蕙仙粗粗看了一遍,大为失望。韶州虽是岭南重镇,但与江宁相比,终究还是相去太远。 直看到最后一家,东家奉上新近收来的三幅画时,李蕙仙才有了兴趣。 那三幅画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的是霓裳羽衣舞的不同场景,笔触细腻,画面精美,色泽艳丽,气韵流动,一眼望去,画上人物,跃然欲出。一幅似是开篇,女伎乐人,徐徐而入,簇拥着最当中那位只见裙裾不见真容的佳人;一副应为中场,鲜花漫天,女伎翩翩飞舞,长袖飘拂,最当中的佳人,裙裾如花瓣散开,面容隐约可见,仿佛雾中牡丹、云里明月;最后一幅则是终场,众人徐徐退出,领舞的佳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风吹过处,裙裾飘扬,如欲飞天。 李蕙仙一见之下便舍不得放开。 三幅画上都无印章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东家说是伙计偶然从乡间收来的,不知藏在哪家墙壁的夹层里,历经战乱,直至最近,暴雨冲垮了那座无人居住的残破老屋,这才露了出来。主人家当初藏画的时候,做了很完备的防水,用油纸层层包裹,置入瓷盒,再用蜂蜡紧紧密封,是以三幅画毫发无损,只是纸色稍稍有些发黄而已。 李蕙仙疑心这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所以才这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究竟是哪一位名家呢? 李蕙仙没有费心去思索。因为自买了这幅画回来以后,她便着了迷。 画上那位领舞的佳人始终看不清真容,然而她越是仔细揣摩,越觉得那衣饰妆容动人心魄,如此飘洒艳丽,令人仿佛可以想见天元开宝年间,长安城中怒放牡丹的国色天香。 她的侍女与嬷嬷,都极力赞成她照着这画上的佳人打扮。 不论别的,单只衣料而言,李蕙仙的嫁妆中,有满满六十箱江南最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丝葛麻纱,那是马夫人与刘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相比的。李蕙仙已经在想,画中佳人的衣裙,流转生光,飘飘欲仙,或许唯有嫁妆中所带的流云绸才能够裁制出来。 七夕佳节转眼便到,好在李蕙仙的陪嫁里颇有几个精于女红的仆妇,日夜赶工,终究在七夕之前将留仙裙制了出来;梳头娘子对着画卷,多番实验,也将那妆容发式半点不差地摸索了出来。于嬷嬷又督促着李蕙仙,每日里好好调养,务必要养护得身体轻盈、肌肤润洁。 七夕节的晚宴,是李蕙仙嫁入韶州以来,第一次亲自操持的大宴。节度使府的属官女眷,早早便前来赴宴。马夫人与刘夫人也早一步进了花厅,周旋张罗着这些与她们已经熟悉的女眷。一时之间,花厅之中,真个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只是这一团和气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暗涌急流,便不得而知了。 李蕙仙妆容已毕,听到侍儿传报花厅那边的宾客都已到齐,这才由侍儿扶着慢慢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厅去。 平清远与节度使府的诸位属官,今夜都在花厅隔壁的临湖轩中饮酒。 临湖轩正在内院往花厅的路上。因此,李蕙仙打算先向平清远和他的属官们敬了酒之后,再往花厅去招待各家女眷。 临湖轩之中,灯光明亮,酒香四溢,你来我往,显见得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所以李蕙仙走进去时,也是面带微笑,心情愉快。 她没有忘记,衣妆初成时,侍女与嬷嬷们那不自禁的惊艳。这给了她隐秘的信心与按捺不住的欢喜,脚下不知不觉之间便轻快起来。 轻快的步履,湖上的夜风,令得她的裙裾飞扬,在灯光之下,燿燿流辉。 正在听伏明伦谈论各地七夕风俗的平清远,听到门口的侍卫通传,微笑着转过身来。 因为心中的欢喜与兴奋,李蕙仙眼睛闪亮,双颊绯红,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温顺,隐约带着一股飞扬之气。 李蕙仙很期待平清远的惊喜与赞叹。可是目光一触到平清远的面孔,她便僵住了。 平清远那是什么表情? 上一刻还是错愕怔忡,张口欲言,下一刻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仿佛冰岩崩塌、突逢厉鬼,令他惊诧愤怒,拔剑欲起。 李蕙仙止不住战栗起来。 一直以来,平清远在她面前都尽量温和,因此,哪怕平清远平日里总显得严肃沉默,李蕙仙也不觉得害怕,又或者是难以接近。 然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平清远是统率数万精兵的节度使,是征战十年杀人无数的大将。 侍儿紧紧扶持着李蕙仙,才让她站稳了,不曾软倒下去。 临湖轩中,一片寂静。李蕙仙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众人,看到了好多张惊骇的面孔。 那些属官们,究竟为什么露出这样一种惊惶害怕的古怪神情? 平清远手中的酒杯,砰然一声,被捏得粉碎。 这一声脆响,让大家都稍稍回神。 平清远的神情也缓下来,只是变得比平时更为严肃沉默,随手换了一个酒杯,左右侍从与诸属官都默然不敢作声,唯有伏明伦抚掌而笑:“李夫人这留仙飞裾,姚黄额妆,还有这挽月鬓珍珑环,无不深得长安遗韵,也难怪大家都看得失了神啊!” 伏明伦留在韶州不过三月,不过韶州人大多都已知道,这位中原才子,不但文采过人、精通音律,而且熟谙文物典章制度以及各地风土人情,能够随口说出李蕙仙这衣妆的名称,并不足怪。 可是李蕙仙心头仍是狠狠地惊跳了一下。 伏明伦对女子的衣妆,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连她身边的梳头娘子,也只能说出额妆的名字。 据说伏明伦的书法很是出色,能书者往往善画,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伏明伦的画名? 因为临湖轩内气氛的古怪与隐约的僵冷,李蕙仙不敢多留,匆匆敬了一轮酒,便告辞了。 踏入花厅之前,她犹豫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身衣妆的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别无退路。 而且她很想验证一下自己心底那个不敢追寻的模糊猜测。 果然,当她走入花厅时,仿佛风过草偃,厅中的笑语倏忽低落下去,直至寂静。不少女眷惊恐地瞪大了眼,望着李蕙仙,不敢动弹。马夫人与刘夫人不明所以,只是下死劲盯着今晚恍若变了模样的李蕙仙。 李蕙仙定一定神,心知今晚她决不能再留下来了,当下蹙着眉,借口身体不适,只向各家女眷敬了一轮酒便退了出来,从侧门绕了一大圈,回到内院。 一关上门,于嬷嬷和方才跟随的两名侍女便瘫软下来,扶着桌子勉强站住,浑身打颤。 李蕙仙软倒在榻上,良久才苦笑道:“嬷嬷,咱们被人算计了!” 她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这身妆扮,其实是模仿了当年的姚夫人,而且模仿得极像,所以才会让平清远那样失态,让曾经见过姚夫人的那些属官和他们的女眷惊恐万状。 李蕙仙不能不注意到,那些人见到酷似姚夫人的她时,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姚夫人积威太重? 平清远初见之时的怔忡失神,随后的狰狞与愤怒,又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不敢举步,也不敢停步。 七、致病之因 七夕之后,足足一个月里,平清远没有踏入李蕙仙的房间一步。 李蕙仙也默然守在内院,不曾走出她的院门一步。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她做错了事情,这样心照不宣的惩罚,该当领受。 中秋将至,李蕙仙必须得操持中秋宴。她正犹豫着,是再等一两日,还是主动派人去向平清远请示中秋宴之事,平清远已经派人过来,告知她请到了岩松子,让她一同前往别院,待岩松子来为平林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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