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目睹林清樾究竟是如何斩杀燕军。 又是如何与曾愿生死相随之人,势不两立。 高大的坐骑似感受到男人的威胁, 马首不住的喷气,躁动地反复刨着前蹄,若非主人牵制,大抵下一瞬就要把眼前之人踏成肉泥。 萧定安却笃定自己的筹码,不曾动容半分。 地处南方起兵的楚军完完全全依赖于西岚供给的兵马粮草, 这也是为什么他献策西岚亲王与林晞建立盟约。 看上去两个月来楚军势不可挡,可只要西岚釜底抽薪,那林晞这楚王拔了牙的老虎, 徒有其表罢了。 “来人,给使臣备马。” 你瞧, 什么女子为王。 终究还不是要依附强者。 - 林清樾先去了自己的帥帐。 进帐的斥候看了一眼林清樾身边的萧定安有些踌躇,但还是在林清樾的眼神示意下, 把最新探得的消息如实禀报。 “共五千燕军……是燕太子亲征,燕军士气高涨, 已接连毁我军两营粮草……” “前线急报!” 前斥候还没说完,营帐外又一斥候带着一脸血迹和伤势,以断剑撑地,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对林清樾急切道。 “祝军师被俘,燕太子以军师为质,要求我军退兵至齐河百里之外。” “什么?祝虞怎会在前线被俘?!” 神情本还只是略有凝重的林清樾此刻却似烦躁极了,扶着桌案站起身。 “军师她……她也只是想趁夜收敛将士尸首,未曾想到燕军如此卑鄙,竟伪装尸首……” 嘭的一声。 林清樾因烦躁失手砸在桌案上的巨响,让想为祝虞解释几句的斥候吓得一下闭上了嘴。 “都与她说了几回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这一身清骨和慈悲最是大忌……” “小樾,你不会妇人之仁吧?” 温雅的男声完全不在意此时帐内的寂静,语带玩笑之意。可隐在被他烫卷的额发下,一双眉眼微微挑起,不肯错过此刻林清樾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多舌。” 没有任何预兆,林清樾抽出随身的长剑。剑尖带着寒气直指萧定安的咽喉,她眸色深幽无底,似平静,又似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允你来这儿,是我大楚对西岚的诚意。不是因为我真的敬你。” “这仗打不打,如何打是我说了算。别再在我耳边叫,惹烦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连西岚一起杀。” 杀字渗然,无惧天地。 萧定安身体微僵。 他听得分明,这是他侍候在西岚亲王左右时,熟悉的威压。 只有用权势才能堆砌而成。 权势果然是天下间最好的照骨镜。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一样。那些曾苦苦维持的端正不过是束缚她真性的牢笼。 这才是真正的林清樾。 萧定安看向林清樾收剑出帐的背影,咽喉间残留的失控冷意顺着摩挲的指尖,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低头缓缓收拢手掌,轻轻深吸了一口复又叹出。 他们是同类。 他早就说过。 - 萧瑟北风之下,两军对立。 身穿黑甲的燕军确实极为适合夜袭,在庞然的黑夜之中,那持立的寥寥火把不像照明之物,更像潜伏巨兽的窥视之目。 森冷、无情。 “夜袭如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真是绝无仅有。” 对峙的楚军缓缓从队伍的末端被分开,一匹枣红大马和一匹黑马从中走出,明灭的火把微微照亮了林清樾的眉眼。 林清樾也借此看清了对面。 如她位于楚军正中,燕军正中,冷硬甲胄包裹着倨傲矜贵的青年。两月敌我,他的轮廓变得更为坚毅冷然,曾冶丽无双的双眼结满寒霜,幽沉得再无悲喜。 “无需废话,这人你是救还是不救?” 马声嘶鸣之下。 火光霎时围绕在一处,那是位于瞿正阳马上,被绑住双手,用刀横在脖颈之上的质子祝虞。 坚韧倔强了一辈子的人,此时看着林清樾为她之过走出,却因口舌被堵,只能绝望地摇着头。 但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只会让架在她脖子之上的冰冷刀锋更陷进去一分。 “别动了。”瞿正阳皱眉低声,刀刃却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两分。 “她可是你昔日同窗,你便忍心?” 林清樾隔着将士喊话。 萧定安微微侧目,他没有从这话里听出多少沉痛,有的只有交易一般的讨价还价。 梁映掩与甲胄之下的唇角微微扯起。 “昔日爱人也可反目成仇,一个同窗而已。在她计策之下死了我多少大燕将士,你为何不问?” 此话一出,黑甲军中气氛更加沉重。 “林清樾。” “今日于此,我只是不想徒增伤亡。你若良心尚存便带着你的人撤吧,我以燕太子之名沈映起誓,绝不食言。” “梁映啊梁映,都当了太子了。怎么还是如此心软——” 林清樾时隔两月,久违地念出一个无人再会称呼的名字,大抵是这一秒的怔愣,林清樾的起誓无人防备。 “百里,她不值这个价。” 一支冷箭从弩机之中尖啸而出。 眨眼之间,瞿正阳只觉得胸前一震,那根长长的箭矢竟就这么生生地扎在了他眼前。 “祝虞!” 瞿正阳蓦地垂下手中之刀,单臂揽住口吐鲜血,猝然塌陷失力的女子,满眼惶恐和不敢相信。 “她怎么会杀你,她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吗?不该是这样的……” “梁映,你我之间已无余地。” 远处,林清樾冷漠的声音随风传来。 凛冽的风声夹杂着凛冽的杀意。 “杀!” 萧定安牵着自己黑马的缰绳,任由万千兵马从他身边穿过,在阵前女主帅的振臂高呼下,汹涌地扑向对面燕军。 三日。 应当是会有结果了。 满意地弯起唇角,萧定安缓缓从无人在意的角落缓缓退去。 - 这一场由燕军夜袭开场的战争,两日未歇。 燕楚两军主帅皆是一子不让,阴谋阳策频 出。在楚营地,萧定安看见光是帐内沙盘便是摆了十个,而林清樾就在数十沙盘之中,同时操纵摆弄,演算下一步。 这般势均力敌的角逐,燕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但,终究这燕太子一身本事和谋略都是林清樾亲手教导,于第三日的清晨,萧定安便看到了楚军胜利之姿。 ——他们已成功渡过齐河,兵临燕国最后一道防线,淮州城下。 而清剿完那些四散奔逃燕军的楚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只差今夜最后一次攻城。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是他的尘埃落定。 无论是权势,还是她。 寂静无人的四下。 萧定安掀开帐门,看着摇曳烛光下一双阔别已久的双眸,他低声如恶鬼絮语。 “等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最好的时机了。” - 相对于城内的一片死寂。 城外刚驻扎好的楚军营地一片欢声。 林晞瞥过邵安手中的战报,啧啧赞叹。 “这丫头片子不谋反还真是可惜了。” “没您这么夸人的。”邵安无奈摇头。 “好了,我看完了,快放下,挡着我看火候了。” 林晞不耐烦地别过头,待眼前的白纸被拿走,代替帐内书案,满是狼藉的灶台呈现在眼前。 湿乎乎、黏答答的面粉团子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各处,滚烫的沸水之中漂浮着更似疙瘩的焦黄面块,还有疑似葱叶,却被炸得焦黑的糊块。 “君上,可以捞起来了…… 再煮就烂成面粉汤了……” 邵安实在看不下去,在被勒令不能帮忙后,只能出声提醒。 “哦,那快给我找个碗。” 手忙脚乱之中,面汤又撒了一半。 距离霸占小灶已经一个时辰的林晞低头看向晃荡着黄黑交杂的面汤,倒是十分有成就感。 “你说那死丫头吃到她娘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会不会感动地哭出来?” 邵安:“……” 首先林清樾得认得出这是一碗…… 半碗长寿面。 他向来是实话实说的。 但若他明知道说出来林晞会不高兴…… “其实君上可以让小厨房代做,心意是一样的。” 林晞弯着腰新奇地看着自己今生第一碗“羹汤”,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能一样,我可是要利用这碗长寿面把那死丫头的孝心尽数夺回来。” “伪君子卫渡凭生辰日亲手做碗面就能让林清樾感恩戴德,把成了活死人的他带着天南海北地跑,那我也可以。” “她真正的生辰只有我知道。卫渡不过是算出来的,我怀胎时他又不在,哪里知道她不是足月出生,我生她可是九死一生。” “……我觉得您把这些告诉少主,或许会更有用。” “直言太过刻意,她本来就先入为主,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到现在也不曾喊过我一声娘。”林晞摆摆手,煞有介事道。 “我可不想我死后,她再把卫渡和我葬在一块。我肯定会死不瞑目,投不了胎。” 邵安:“……” “她人呢?应该还在巡营吧?提前在营帐准备好是不是更惊喜一些?我得趁攻城之前把生辰给她过了,万一久攻就误了时间了。” 林晞想到便做,让邵安留下替她打好掩护,她便兴冲冲地带着半碗长寿面往林清樾营帐走去。 林清樾行军一直过得俭朴,数九寒冬也就夜里回帐过夜时,点上一盆碳炉,其余的都省给了伤兵营。 所以当侍女掀开帘帐,一丝暖意铺面而来时,林晞还是以为是林清樾提前巡营回来了。 可不是。 一阵烟粉从眼前吹开。 两个侍女不设防骤然软倒,林晞一边捂住口鼻,一边侧身将即将跌碎的长寿面碗稳稳接住。 可惜这药粉似乎格外劲大。 林晞只来得及握紧汤碗,撤退的步子便没了力气,却不待她倒下,和刚刚两个侍女一般,帐内伸出的一双手在引起他人注意之前,把林晞拉进了营帐。 那汤碗便没有如此待遇。 哗啦一声,翻倒在帐内。 - 林清樾巡营完后,在林晞的帐前徘徊了几回,看得暗中准备好理由的邵安也欲言又止了来回几趟。 最后邵安忍不住现身,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君上在小憩,少主可是有事要告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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