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的时候真的不想认。 他好像盼了这一句“你没有错”盼了很久。 盼到他才发现,他原是厌恶极了。 清高的从不是他,而是这一句句规训着他长大的话。 可有没有这些规训,他都该是他。 祝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林樾,他十分郑重道。 “这间学舍不能再换了吗?” 林清樾瞧了瞧前后左右,“是有哪里坏得厉害,我找学录说说。” 祝虞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话只能闷在心里。 ——不是屋子坏,是人坏。 金海楼他虽能对梁映以命相抵,但更多的是出于君子一诺。 梁映这人,他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个好字。 平日营生姑且不提,他亲眼见证与梁映相关的一条人命官司。 怎么看,梁映都像是一个没人收管的墨条,而林樾则是一张上品宣纸,不是说一定会如此,但光是放在一块,就不能不怕墨条染坏了白纸。 “这里……太阳晒不进来!”祝虞抬步,难得背离性子,在房舍里面平白开始挑刺。“靠近水源蚊虫也多……水房的水缸也坏了……” “这条件太艰苦了!我实在看不下,林兄还是和我换舍房。我素来住惯了这样的屋子,并不成问题。” 林清樾看祝虞绞尽脑汁就找出这个理由,表情还青涩易懂,着实可爱。 她伸手把满屋子乱转的人揽住,顺势拉着坐到桌案前。 “好了,我知祝兄真心为我好,但也不能再破书院规矩了。今日你能过来分担阅卷,我已是很感激了。” 林樾力量不小,祝虞莫名其妙就坐了下来。他的眸光顺着揽在肩头的臂膀,一路看过去,直到对上林樾贴近的侧脸,一股沉香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将他围住。 祝虞一下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耳边只闻一声林樾轻叹。 “其他的,权当我时运不济吧。” 时运不济,才来这里干这苦活。 林清樾脸上笑得温和,完全看不出心里亲切问候了林氏先亲。 林祝两人都是斋长,阅卷一事不能算多难,但奈何邵安布置的试题实在太多,直到蜡烛都燃完一整根,两人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快要宵禁了,可不能再留你了,免得又有什么倒霉事找上门。” 林清樾收起祝虞手里几张还未批复的卷子,不得不出声“赶”起这位做事有始有终的人。 祝虞听林樾这么 一说,涌上的后怕让他不敢耽误站了起来。 “是我不记教训了,林兄也早点休息。往后有事,还可唤我。” 林樾笑眼弯弯点点头。 送走祝虞,还没来得及坐下,斋房门口又有敲门声。 自不可能是梁映,他有钥匙。 林樾推门,见着是玄英斋学录,低头见礼。 “学录怎么来了?” 学录一手提着册子,一手捏着笔,见着是林樾开的这扇门,脸上略有惊讶。 “林樾?你新任斋长,就选住这儿了?” “不算是选的,是剩下的最后一间。” 林清樾答得情理之中,半点挑不出问题。 来之前,玄英斋学录已经和其他斋的学录教谕互通有无过。 林樾的名字每次被提及时,他之品性便没有不称赞的,此次就算被罚,也是相信是另有隐情的更多。 学录理解地点点头,便当着林清樾,拿起笔在册子上划上一笔。 “不知学录来此,所为何事?” 林樾注意到页面上一列列是学子姓名。 “还不是图册一事,没抓到真正的罪魁祸首,郝学正怕不正之风还会蔓延,便让我们在宵禁之后,来学舍检查学子行迹。” 说着话学录又探头往舍房里面看了看。 “和你同住的是梁映吧,他在吗?” 林清樾不会大变活人,她也学学录回头看了两眼,如实道。 “好像出去了。” 学录进来逛了一圈,确定梁映不在后,拿起笔画了个叉嘟囔了声。 “真是不知珍惜,这样的读书机遇,寻常人哪有啊……” - “哟,这不是我们的梁大才子嘛,怎么不好好珍惜书院读书的机会,跑出来作甚?不怕赌坊的打手闻着味找过来?” 夜色沉沉,扶风县王二麻子家忽然点起油灯。 亮起薄弱光晕勉强照亮转过身来的少年面容。 “那你去赌坊告发我?”梁映双手抱肩倚着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你这说的什么话?哥的赌债都是你给平的,再不能干那伤阴德的事儿。”王二麻子一把勾住梁映,拉着人在自家方桌前坐下。 “上次让你查的,有眉目了么?” “呵,这你要找别人还真查不了,不过谁叫我是扶风第一顺风耳呢,就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事儿。” 王二麻子那张普通到放在人群一下就无法找到的脸,露出两分忧心忡忡。 “不过你确定要听?这背后可不简单!”
第012章 思故人 金海楼刺杀结束后,用钱封口完祝虞。梁映本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偏偏离开前回头多看了眼。 清淩的月光,浅浅地映在射进木屏风的箭镞之上,一个不甚显眼的印记就这么晃进了他的眼里。 那是一道如意云纹。 一道放在哪里都不奇怪,但甚少会出现在杀人兵刃上的吉祥纹样。 他折了回去,把屏风上的箭镞拔了下来,仔细确认过后,又把何亮眉心那只箭镞也削了下来再次确认。 ——果然和他认识的那道云纹很相似。 但彼时,梁映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他至少已经六年,不曾见过刻这云纹的主人了。 重新相遇,她竟是林氏之人。 “说说看,有多不简单?” 王二麻子见梁映意思坚定,便压低了声音道。 “我拿你拓下来的纹样问了,只有一个边关退下来的老兵见过。说八年前,边关曾有一校尉杀良冒功后回京述职,但就在回京的军队中,人莫名其妙死了。说是喝酒无意引火烧身,实则那老兵收敛尸身时,发现是一刀毙命。” “而那刀柄之上便刻了如意云纹,老兵说两者之间虽线条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 听着最后四个字,梁映眉头拧了拧,“什么叫大差不差?” 王二麻子小声呐呐,“这叫谨慎!你没听懂吗?这可牵涉军中命案啊,六品校尉说杀就杀能是一般人吗?” “再查下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惹不起啊——” 话刚说到这,王二麻子冷不防对上梁映直白的眼神,心领神会。 “非查不可?” “嗯,非查不可。” 王二麻子揉了揉眉心,无奈了半响,掌心向上摊开。 “谁叫哥哥欠你的呢。把实物给我,我再请他吃顿酒,或许能再套出来点……” 梁映从包袱里摸出箭镞交了过去,目光却在包袱中另一把造型奇特的柳叶刀上停驻许久。 那刀柄的末端刻着一道快被指尖抚平的粗糙如意云纹。 - 十二岁的梁映曾觉得万物无趣。 而其中最为无趣的便是他自己。 一身布衣游荡在街市之中,往来的同龄孩童们一眼就认出了梁映。霎时间手上玩的那些游戏通通失了滋味,他们闹哄哄地跑到梁映身边,学着大人捂着嘴,声音却不小地嬉笑着。 “瞧啊,这不是‘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么~我们都躲着点,免得他家婆婆又说我们带坏他~” “可哪家金枝玉叶披头散发的,连乞儿都不如~我娘说有回见着他正脸,都能镇宅了~” “你怎知,万一和话本一样,藏着一副惊天动地的容貌呢?” “二丫喜欢?以后让他娶你呗,给你做夫君~” “你夫君!”“你夫君!” 听着这些话,却掀不起梁映眼底半分波澜。 在京都市井,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如同肉眼看得见的残疾一般,闲言碎语从不肯消停。大人们言传身教的鄙夷,让小孩学去十成十,演化成最纯粹的恶意。 有时是石子,有时是拳脚,有时是言语。 梁映从小就尝了个遍,到如今已经能完全充耳不闻。 倒不是阿婆教导他要如此。 正相反,阿婆从来是要他有仇必报,无需忍气吞声。 可他试过,反手回击过。 但现实的结果是,阿婆要用一日辛苦赚来的几十文,买药买果子去受伤的人家赔礼。阿婆说不管对错,事情不能闹大。 她信他不是主动伤人,所以从不曾叫他同往,但也因为他的缺席,赔礼很难被接受,总是要阿婆本就佝偻的脊背更折弯两分。 梁映偷偷跟去看过,嗓子眼像被塞下一块千斤坠,一直沉到心上。 他以为他天生不怕疼,却原来,有些事无须有伤口也会难受。 这世间,争不得,要麻烦阿婆磨破嘴皮和鞋跟。 又退不得,阿婆见着他的伤口,那些自责自哀更如利箭穿心。 他什么都不该做,什么也做不了,何其无趣。 明明活着,有时又觉得自己早就死了。 穿过街市,他来到城郊一家废旧铺子旁的枯树旁,倚着树根坐下。 据说这枯树曾吊死过人,所以无人敢近,给了梁映不少清净。 不算锋利的刀光闪过少年死灰的眼底,左臂的布衣袖子被缓缓拉起,尚且稚嫩的皮肉却盘布了数道细碎的疤痕,从新旧程度而言,每一道相隔的时日像是被精准计算过一样。 而今日,正是又到了时候。 鲜红色缓缓流淌到少年的指尖,又滴落在枯木之下。 少年静静看着,他察觉不到痛意,只有看到这抹鲜红,他好像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而不是一具早已死去,只因生人记挂而被困在人间的行尸走肉。 “想死?” 一道声音从上方罩着梁映。 刺目的阳光让梁映抬头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见纤细的人影晃动着脑袋,对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认真建议道。 “你这样只会疼,死不了,你要真想得这么来——” 看不见人,但梁映听出来那是个少女的声音。 比他还稚嫩三分,却似乎对生死之事,习以为常。 “但,你为什么要死呢?” 少女的声音和灼灼烈日全然不同,冷冽得像雪山流下的溪水。 “你杀过人吗?” 少女问他,梁映愣了一下,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你放过火吗?” 梁映继续摇头。 “那你让谁失望了吗?” 阿婆一直以他为豪。 少女嗔了一声。 “那你有病,我都还活着呢,你死什么?” 这话骂得梁映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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