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软了声音道,“这些时日我攒下了不少钱,您只待我买药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事实上,自从阿婆逼他入书院那天,他便开始筹划两条路。 其一是找到真相,不管什么滔天富贵又或是深仇大恨,他全然不管,一刀两断。 其二,便是第一条路行不通,他就连夜带着阿婆离开扶风。 不过就是另外再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重新过,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阿婆与他还在一道…… 梁映出门的背影,透着一股自己也未察觉的少年倔强。 阿婆摇摇头。 这臭脾气,也不知道日后谁能给他改了…… 啪嗒一声,像是落花归于尘土。 轻微得甚至不会惊动枝头翠鸟。 一双皂靴在梁映离开后,轻巧地从墙头老树落进了破败的门户之中。 林清樾皱着眉打量眼前景象。 这真太子看样子这些年过得是真不好,难怪养出那样阴郁的性子来。 虽然听到了婆孙两人的对话,知道老人缠绵病榻,但出于一个“贼”的尊重,林清樾还是往里面吹了一管迷烟。 等她推门进去,屋内寂静,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脉。 就算林清樾不是什么绝世神医,她也能判断出床上之人活日无多了。 林清樾没多犹豫,为了此行的目的,率先将留在桌上的包袱翻了翻。 ——没有玲珑心。 带着太子逃亡的明明也是林氏之人,不可能不备着玲珑心。 林清樾不甘心,又把屋子里所有能翻的东西都翻了一遍。 竟还是找不到一粒药。 这林氏之人带着真太子逃亡十七年,竟没有一粒药?!她怎么还能保持神智到这个时候的? “别翻了,我这儿可没好东西。” 床帐之内,老妇人竟不受一点迷烟影响,话语声虽弱但十分清明。 “专程来这,不杀人,只寻物。是接了指令而来的林氏之人?缺药不联系上峰,来我这儿翻箱倒柜。怎么,是保护不利,没脸见上峰么?” 说到保护不利这几字,将死之人竟有狠意,她倒是真爱护。 林清樾也不装了,伸手掀开了床帐。 “要真是不利,你刚刚见到的就该是死人了。” 贸然涌进的日光,让老妇人眯了眯眼,这才在朦胧中看清了来人模样。 “林清樾?” “你认得我?” 老妇人慢慢笑了一声,“我不光认得你,还知道你母亲。她怎么养的,竟把你养成这么个林氏百年难得的反骨。” 林清樾手指攥紧了些。 林氏说带着真太子流亡十七年的,是一个宫中普通嬷嬷。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嬷嬷,不是她主动发信,连林氏都找不到下落。 十七年不曾联系林氏,却又对林氏动向和脉络了如指掌。 这个老妇人绝不一般。 “反骨不敢当。只是婆婆既然知道我非良人,不如行行好,给我些玲珑心,我便让林氏换个心眼好的去护他。” “不,就你。我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老妇人咳了咳,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以你的情况,不联系上峰,应是还想着离开林氏吧。” “不如这样,我与你做个交易。” “你若帮我,让那孩子坐回他该有的位子上。我便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比如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比如是谁害你父亲变成活死人……” 林清樾眼神亮了亮。 春日的天多变。 一声闷雷,突然就下了倾盆大雨。 梁映满身湿透地跑了回来,唯有怀中的药包护得好好的。 “阿婆,这些药够用三个月。马车套好了就在门外,我们走吧。” 他语意明快得推开门,屋中没有一点回应。 摆在桌案上的包袱下明晃晃压了一张信纸,在他推门后,被带着水汽的风吹得乱震,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走。 梁映沉默了下来,把信纸拿到眼前,扫了两眼,怀里价值几百两的药包落了地。 他不信邪地转脸冲进了雨幕,一路从巷尾喊到巷头,又喊到城外,音声几乎破碎。 “阿婆!” “阿婆!” 滂沱的雨,不带一点悲悯,将人身上热切的温度全部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梁映喊得嗓子里尝出了腥甜气。他再喊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世界都被雨幕冲刷得模糊又冰冷。最后,梁映倒在地上,天地无有一人在意他喉间下方的伤口又溢出血色,慢慢被地上的泥水浸透。 “怎么可以连你都不要我……” 无声的话成了梁映失去意识后唯一的呓语。 被扔在屋内的薄纸在惨淡的天光下被照亮寥寥几行字。 吾孙亲启: 不要寻我。 若想相见,便在你学成之时。 雨又连绵地下了一天一夜。 下到了长衡书院在 山脚张贴出了此次招收的学子名单。 下到有的学子喜,有的学子哭,空前热闹的扶风县又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下到世间没人记得有一个身影已经悄然消失许久。 月白锦缎长靴踩进小巷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一身青衫的温雅少年缓缓抬高伞,伞沿下雨珠串成帘,砸落在昏倒在地的青年身旁,注视着的清和双眸并无几分怜惜。 ——又脏又乱,像只落水狗。
第005章 云与泥(修) 破败老房中,被用得坑坑洼洼的旧炭盆破天荒地燃着金贵的瑞兽香碳,将春雨带来的寒意和潮湿一点点驱散。陈旧桌椅上那恒久去不掉的腐味,都赖着寸炭寸金的高级货,变成了好闻安神的檀木香。 耳边是敲落窗台的雨声,身上却暖和干燥。 梁映很久没有在这么舒适安逸的环境中醒来了。 过分舒适总是会让人掉以轻心,而梁映成长之道是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头昏沉得厉害,四肢也无力,连眼前的东西都聚不成像。 整个世间都模糊成一团黑灰的、毫无生机的颜色。但凭嗅觉,梁映还是能认出这里是他的老屋。 谁把他带回来了?梁映蹙眉,他在扶风除了阿婆并无亲近之人。 有动静从门口闯了进来,梁映匆匆闭上眼装睡。 他的鼻尖在短暂的几息之后被风寒药的苦味包围。 来人把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似为了喂药又领着他的头靠在一处瘦削的肩头。 不知对方是何居心,梁映就算没什么力气,也咬紧了牙关。 可这根本难不倒对方,嘎达一声,他的下颌被卸了下来。 温热的药如同湍湍小溪划过他的喉咙。 然后嘎达一声,对方又给他把下颚安上了。 梁映:…… 明明梁映哼也没哼一声,喂药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一道女声传来。 “醒了?” 梁映心中一跳,却仍然竭力抑制住气息起伏。 “别装了,你没练过武,骗不了我的。” 梁映缓缓睁开眼,可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碧青色。 像是山水的浓缩,像是春日的生机,是屋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她指尖划过他颈边的伤口,没有痛楚,只有温热的痒意。 “原是不怕痛,怪不得如此不惜命。” 一次金海楼装死想反杀何亮,一次是试图把自己淹死在雨里求人回来。 无论哪样,都是把生死当成可以随时放弃的底牌,毫无求生之欲。 如此厌世,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而梁映此时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这女声是那日金海楼的女杀手。 又来杀他?不,若是她的能力,他早该死透了。 梁映用仅有的意识思考着,嘴唇颤了颤似有想问的话,可他的嗓子日夜损耗,已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你的阿婆是我带走的。” “你阿婆应与你说起过林氏,我与她都是林氏之人,自不会伤害她。” 林氏,阿婆说的第一条就是为了护他而生。 而眼前这人,他就算病得厉害,也记得住,她说的第一句是——来杀他。 梁映的沉默让林清樾也想起了先前的事儿,她轻咳了一声。 “总之,你阿婆与我做了交易,往后我会暗中护你,你便好好在书院读书。” 又是书院。 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为何非要逼着他接受。 林清樾瞥了眼再次阖眼装死的梁映,那心思也不难猜出。 “你毫无力量便是如此,天下万物都能随意裹挟你着前进。若真想有说不的权力,便要抓住一切能让你成长的机会。” “若是死,那便连得到的资格都没有。” 女声凛冽,话语中的凉意却和梁映多年前一段记忆,无端重合。 青涩的声音也是如此说道。 “好好活着吧,只有活着才有得到的资格。” 活着……他要活着…… 风寒药的药性逐渐发作,梁映最后一分神智在一片青色中消散,尽管他还有话想问,但身体却违抗着他陷入沉沉梦乡。 - 扶风的雨色终于渐收。 在公布了新生名单的第三日,长衡书院如期迎来了开学。 这是书院建成后的第一次新生入学,山长庄严特意为众学子准备了释菜礼。 此前朝曾废,但为显尊师重道,如今简礼重现。 清幽山林之中,偌大前院,所立有百人。 书院山长庄严在前,六十多岁的年纪身板依旧硬朗,身穿吉服,他的身后除却十位教谕,数位学正学录,便是八十名不问出身,只论学识招进书院的学子。 学子们按考入书院的名次,分立四个长队。从左到右依次是甲等的青阳斋,乙等的朱明斋,丙等的白藏斋,和丁等的玄英斋。 每人都身穿长衡书院统一发放的烟青色学子服,阴沉天色下犹如一道道穿透云层的晴光,鲜明于世。 而其中耀眼的一道,莫过于位列于青阳斋队伍中第二位少年郎。 不止面若冠玉,举手投足更是温文尔雅,春风拂过他烟青袍角,为其修长挺拔的体态更添两分风流。 “那是谁啊?” “是京都林家的嫡子林樾,这次是以甲等第二名考入书院的。” “这等人物来扶风?还给不给其他人活路了?” 学子们之间小小议论终于在仪式开始后归于宁静。 释菜礼中最具意义的便是供奉于先圣先贤牌位之上的枣、栗、蔓菁、芹四样果蔬。 枣意为早立志,栗以表坚实、谨敬之状。 蔓菁以表才华,而芹则意为学子。 无一不是对学子的殷殷期望。 念过祝文,山长庄严望着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温和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