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樾笑了笑,她侧过身端端正正行了礼。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还未取字。郎君瞧着年长我一些,唤 我林樾便可。关兄有些不便与我换了舍房,只一夜,还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樾,梁映听过这个名字。 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和他这种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梁映撤回目光,他没学过那些虚礼,径直略过林清樾,推开学舍的房门便要往里进。 可不待他用力,学舍的门咣啷一声,脱开半扇,斜着往一边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睁睁看着这木门碎成两半。 没了门,最后两名所住的学舍内景便全然展现在眼前。 ——怪不得关道宁要逃呢。 刚进屋的屋顶上就塌了一块儿,足有腰身大的洞,下着和屋外一样的雨,地板湿漉漉的。 也因此,整个房间水汽尤为重,房间墙角的青苔长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霉味扑面而来,甚至有一条青蛇被门的动静砸出来,在林清樾眼皮底下从东游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来,就属玄英斋吵闹得厉害。 看来书院是想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入住学舍就开始贯彻。 学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扫的早早备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边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来的这位山长还真是一心要让学子修身,也不怕这环境吓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扫家中的梁映顺手就拿起笤帚,并未觉得有何。 他干活不算细致,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断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没一会儿,梁映就开始收尾地去舍房后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将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么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边更是分毫未动,好一个泾渭分明。 好歹还是她把人领过来的。 所谓君子立德,怎么能少了乐于助人呢。 林樾打着伞进了屋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方绢帕递给因为劳动而出了一层细细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雾的绫绢,角落绣着栩栩如生的翠竹。 没觉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只觉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风雅。 “梁兄手脚麻利,在下从小四体不勤,只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帮忙修缮一些器物。不若我为梁兄将床榻案几修好,辛苦梁兄也为我这半边简单打扫下可好?” 笑容亲和、态度有礼,按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开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无需你修。” 话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头当成枕头,他顺势躺下,似不想再动。 可看着还完整的床榻,当梁映的体格刚躺上,不堪重负的横架景直接一声尖叫,魂归西天。 本来四平八稳的躺姿即刻变成了头脚上翘,腰臀下陷的泡汤姿态。 梁映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着的笑意。 这人打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需要他的帮忙。 “梁兄,无事吧?” 林清樾几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纤长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恶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狈的样子。 于是他故意使了劲。 但意外的,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劲许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备,还是平日便有所训练。 梁映轻轻松松反被林樾从床榻拉了起来,人还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立住,林樾还甚是体贴地替他拍了拍扎在他衣裳上的细碎的木屑。 说这公子不讲究吧,他自己不肯动手,要别人帮忙整理卧榻。 说他讲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沾满污痕,他却也毫不避讳。 细数起来,这人见梁映第一面时,便没有露出其他人那样或嫌恶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里,梁映就只是梁映自己而已,没有外貌、没有身世所牵连的任何偏见。 “梁兄你看,都这样了,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时,梁兄也可以和我挤一挤,不过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给台阶下的话还没说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后一种提议,三步并作两步去收拾他这半边污糟了。 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有所拿捏。 其实收拾擦净没什么难的,梁映没一会儿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来时空着手的林樾,要怎么凭空修缮。结果,刚擦完,他就听见舍房外传来热闹的说话声。 “我也只是帮忙修缮,用完便归还……好意谢过,我一人足以。” 出门有一会儿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热情提议。 梁映走出来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学舍学子围着要走来。离开舍房时还空着的手,现在揣着满满的工具,旁边还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帮他拿。 明明所有学子都是穿着统一的烟青色学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让人一眼看到,那宽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颦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独有的温雅和煦。 梁映唇线抿直。 有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愿意帮他清扫。 梁映嫌眼烦,转身就走,林樾却眼力好,挥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担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谁担心了? 梁映皱了皱眉。 他一头乱发加乱须,其他学子看不清神情,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梁映散发出的阴郁和烦躁。 “这就是林兄与交好,愿特意来此为他修缮床榻的人?” “哎,小声些。林樾对谁都是一般好,想来也是可怜他吧。” “武力胁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头发,怕是有胡人血统吧。” 学子们当他们说得小声,梁映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因为阿婆和那人的话。 书院这种地方,他此生都不会踏足。 梁映回屋,不多时林清樾也跟了进来。好人缘让她借东西容易,送人难。不过总算东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后查看了一圈室内破损的器具,心里有了谱,修起来便得心应手。 敲敲打打的修缮声响倒比人的喧闹声听得舒服。 屋子里实在没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着门闭目养神。 这一日他过得并不容易,风寒退了后,他打起精神想拿着阿婆留下的举荐信去书院,却没想到举荐信不见了。他反反复复在老屋搜寻,耽误了时间,被赌坊打手堵了正着。 现在想想应该是被她拿去了。 也好,不用举荐信,书院认不到他,那些杀手应该也找不到他。 不过她怎么能不和他说一声。 长兴坊的打手实在是一群疯狗。 为了备好随时能带阿婆走的钱,他在赌坊所追赌债中多开了几条“财路”。 例如那些滥赌不惜卖妻卖女的,他反手卖给人牙子。 那些老赖有钱不肯还的,他精心筹划了稳亏不赚的生意。 还有把朋友坑来赌场当“荷包”的,他上场出千,叫人赚得盆满钵满后,让原主眼红亲自下场,再在最后一局让他输得倾家荡产前,勒索一把。 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因着突然的暗杀,梁映连夜把钱换了出来,这才引起赌坊的察觉,一翻旧账发现少说被截去千两银子,这可不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追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才逃脱了…… “这么快就睡了?” 清润的男声轻轻地,不知不觉飘到眼前。 梁映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本意假寐,竟真的松了心神,沉入梦乡。 处处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这会儿没觉得逾距,气息靠得很近,细碎的动静一直蔓延到梁映的眼前。 摸不清对方目的,梁映捏着包袱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冷不丁睁开眼,一把把眼前试图撩开他额发的手攥了个正着。 林樾的脸近看更是无暇,梁映却不在乎。 “有事?” 冰冷的目光有如实质,似一把尖刀抵住林清樾的喉口。 林清樾察觉不到一般,任他抓着,面上一派关心。 “梁兄这头发有些遮挡视线了,读书时恐多有不便。” “少管闲事。” 梁映把林清樾的手往外一甩,兀自站起身。 这一站,他愣了一下。 已是入夜,房中漏油的枝型烛灯被修好,幽幽照亮一方小 天地。 先前学舍之中陈旧破败的东西几乎过半。 他假寐的功夫,竟都被修好,且那些潮湿发霉的地方也看不见了。严重的似乎被削去,不严重的被人单独用炭火烤过,散发着干燥暖意。 林樾这一手功夫不像是修,更像是“造”。 梁映环视发现,他的床榻不仅看不出坍塌过的模样,反而因间隔缠上的麻绳,显得不再陈旧,远远一看还瞧出几分野趣。 瘸腿的四扇木屏风也重新立了起来,烂木的位置被寥寥几凿,改成了大开大合的山石之景,旷野自在的图景取代小桥流水更胜从前。稍远处的窗台上,被他扔到外面去的青瓷瓶又被捡回来,里头插了三四枝嫩黄色的云苔,迎着夜风,和烛光辉映,竟明艳极了。 梁映不禁踏了一步,又发现面前的地板也干燥,他抬头一看。 屋顶的漏雨之处,暂被一把伞堵上,看似粗陋,却一滴雨水都没漏下,反倒像个天窗。角落还多了个洗净的陶瓮,瓮口微开他好像隐隐看到了一条懒懒蜷着的青蛇。 屋子明明还是那个屋子,可滞涩沉闷全消,像是一处……宜居的新家。 到这个程度,梁映觉得书院都该倒贴林樾钱了。 “梁兄可喜欢?”林樾并肩站到梁映身边。 “一般。” 梁映不想承认,可入目实在找不到挑刺的地方,转身坐在榻上,切身体会后更察觉林樾所修,完全切合他心意。 新布局将学子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览无余,改为了独自分离的两个空间。厚重扎实的木屏风横踞于此,给了梁映莫大的安全感。 屏风外,传来林樾清朗的声音,他此刻又有了世家公子的分寸,除了声音透来,其他的没再逾距半分。 “就读长衡不易,我与梁兄也是有缘能成同窗,有份见面礼想赠予梁兄。” “非是什么贵重的,梁兄若觉唐突,随手扔了也可。” 梁映听到林樾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他自己翻身躺回榻上。 一点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他才不信,这般世家公子还真能和他一个下九流结交不成。 书院宵禁更声起,闭眼假寐的梁映已经很久没听到林樾走到的声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