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慈却爽快地摇摇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与我议亲的换了旁人,也是一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你,我能幸运地结识皙仪,其实对我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站起身,广袖猎猎,“小韩大人,皙仪应当不想现在就离开你。若你能做到,就不要太早为她定亲吧。” 魏慈回身,直视他,“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韩寂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四姑娘放心。” 魏慈孤身走进寒风里,只留下一句,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是韩寂与魏慈的最后一面,他本以为在离开上京之前,魏慈会来见一见皙仪,但是她最后没有过来,甚至也没有送一封信。 转眼是十二月初,又是一年岁末。 魏府少了个“重病去南方休养”的四姑娘,韩寂与魏慈的婚约,自然而然取消了。 韩府如今要忙的事,只剩下皙仪的及笄礼。 她生辰在除夕,平日里身边朋友又不多,因而当天来的人,只有一个晏缘之。 即使如此,皙仪也很满足了。 放在从前,若她没有被韩寂捡走,能不能活到及笄礼都是个问题。即便好命地赖活这么久,大概也早早被卖到哪家人家,做妻子、做母亲,也做奴隶。 不要说及笄礼了,梦里也不敢有的东西。 今日是除夕,正经的典仪是不可能有了,晏缘之与韩寂一人送了她一件礼物,又请晏府上老管家的妻子为她挽发,这一场礼就算是成了。 没有念诵祝词,也没有什么冗杂礼节。皙仪这一辈子,本就不是礼节能框住的。 晏缘之赠她一匣子簪钗,他喝了口茶,神秘莫测道:“你别看这些东西素得很,它当年的主人,是皇后宁江湘。” 皙仪与韩寂同时睁大眼睛。 满朝上下,还能直呼皇后姓名的,除去晏缘之也再没别人了。 她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盒子愈发烫手,甚至不敢握在手心。 宁皇后的旧物……晏缘之就这么送给她?难道不怕折她寿吗? 谁知晏缘之只是云淡风轻地吹凉冒热气的茶水,而后拂了拂衣袖上的尘灰,抬头直视皙仪: “你也不用太惶恐。虽然这些是皇后旧物,但她不是苛刻的人,也看重天资绝佳的后生。” 皙仪低头看向匣子里的几支簪钗,的确不算很珍贵,样式也没有很复杂,甚至还有一支素银钗,看上去很像大夫手里的针灸针。 晏缘之接着道:“我在皇后面前提起过你,她听闻你天资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还挺高兴的。养在她身边的长宁郡主,学识也很好,你们年纪差不多,天分又都很好。皇后因而对你更有几分青眼,所以,这些东西,是她嘱咐我给你的。” 但是…… 皙仪想,皇后也许没有别的意思。可在收到礼物的人看来,这份心意就太重了。 她自认为没有皇后宁江湘那样的本事,做不了一代传奇巾帼,撑死也就是在韩府里翻弄翻弄朝廷小风云,还翻不出几尺浪来。 这一匣子旧物,她受之有愧。 韩寂在一边,伸手为她合上那个小匣子,温声安抚她:“没关系,皇后能喜欢你,是好事,不必太有负担。” 晏缘之点点头,附和:“是,要是哪天皇后有兴致,我就带你进宫去看看她。多半,你和她女儿会是不错的朋友。” 他上下扫了皙仪一圈,她今天换下竹青,穿了一身很浅很浅的紫红,新裁的衣裙,绣上华美的花鸟纹。 她衣着素净的时候,其实就是个挺漂亮的小孩子,现在,看着倒是长大了。 晏缘之也不知道哪来的一汪热泪,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过得实在寡淡,终于在半截脖颈埋黄土的时候来了个皙仪,吵得他的日子都活了起来,所以他才分外看重这个孩子。 老相公临走之前,深深看了皙仪和韩寂一眼,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看着皙仪道:“过新年重要,但过生辰也重要。今日过去,就是大姑娘了。” 皙仪睫羽扑扇,三人在庭院里站着,韩寂为她撑伞,也挡不住外间吹来的风雪。 雪粒子凝在睫毛上,过了一会儿,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颔首,“是,我知道了。” 晏缘之转身要离开,韩寂与皙仪并肩目送他,在老人家踏出门槛之前,皙仪忽然叫住他:“晏老!” 韩寂和晏缘之同时看向她,而皙仪冷静从容地笑了笑,讨个最后的生辰礼: “能给我取个字吗?” 男子及冠取表字,当年韩寂是自己定下的“玄英”二字,只是借了晏缘之的名头。她既今日及笄,除去皇后赠她的、韩寂赠她的,还想要一些至死都只属于自己的。 就像当年她追着韩寂,求他给她取名。 到今日,她已经能渴求一个“字”。 晏缘之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立在雪中的韩寂,“玄英觉得呢?” 韩寂注视皙仪,看懂她眸中专注郑重之色,于是,他又回看晏缘之,“小皙想要老师为她取。” 晏缘之微微颔首,风雪沾湿他斑白两鬓。虽有屋檐与纸伞遮挡,终究挡不去汹涌而来的寒冷。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因为这个他从十岁看大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得快要比他还高,从一个幼嫩稚童,到现在的娉婷少女。 不止黏着韩寂,更依赖着他。 晏缘之眺望远方,仿佛眺望着他过去的前半生,那烽火流离的几十年,徒手建起辉煌国朝的繁忙过去。 他徐徐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注]”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注] 流逝的年华注定难以挽回,即使坐到他现在的位置,难免也会眷恋过去。 当年的挚友如今是亲疏有别的君臣,又或者,已经是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但谁又能说,当年在一场胜仗之后,幕天席地,彻夜豪饮的过往是假象呢? 不止是岁月无情,有时候,也是他做了错事,遭到太多报应。若能回到从前…… 若能回到从前,他也许,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从此背上一生的愧怍,从此与挚友彻底互相背叛为仇人。 晏缘之沉稳淡笑,“朝晞,就叫朝晞吧。” 皙仪也徐徐跟着他重复了一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谁是她的阳春,她又在等待谁照耀一束天光? 她转头看向韩寂,韩寂带着她,一起向晏缘之道谢。 从今往后,她也叫朝晞,寄托了两个人愿望的,小朝晞。 [注]:出自《长歌行》 ----
第34章 身无彩凤 = 建业十五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几乎是在建业年间最后一次殿试放榜之后,天气就骤然凉了下来。等不及一场秋雨、一场冬雪,直直扑来了凛冽的寒风。 皙仪匆匆走进屋内,案边烧了银丝炭,她解下厚裘,交给阿菱。 阿菱盯着皙仪,好奇问她:“姑娘,今天您怎么这么早回来啊?晏公不是说……哪家郎君来着?不是想把您说给他长子吗?” 是新任的水部郎中,前两月长子满十八。他也不算好出身,因而不想谋高门女郎,就想择个门第相当的。而今朝廷,出身寒庶,但前途无量的,也不过就韩寂一个,看上皙仪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皙仪撩裙摆坐下来,铺了一张纸,阿菱凑上去为她磨墨,听她毫不在意地回答:“没成,想想也成不了。” 阿菱挠头,“为何不成?” 皙仪随意落笔,笔迹锋利如刃,第一行字是“润州陶祈前辈敬启”。 她一边不假思索地写下一行又一行套话,一边分出两缕心神回答阿菱:“因为他家想找个贤惠持家的媳妇,嫌我念过书,聊了两句就跑了。” 阿菱嘟嘴抱怨:“真没见识!” 放在以前,皙仪或许还会跟着她一块嗤笑一声,到现在,她只会面不改色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半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讲。 阿菱跟着她念书,也识得很多字,她一边看一边好奇:“姑娘,怎么想起来给润州的人去信?” 皙仪:“晏老让我帮个忙。” 阿菱瞪大眼睛:“这是晏公要写的信?那他怎么不自己写?” “他没空。”皙仪淡淡回,抬头看阿菱,目光冷静而锋利,“官家大限将至。” 阿菱顿时捂住嘴,左右看了看。片刻后,她拍了拍胸口,这口因为惊讶噎着的气终于顺畅。 “可是前月官家不是还亲临大殿考察士子吗?这才多久,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皙仪低头,续上那封信,“谁知道?可能年岁也差不多了,活到他那个地步,说不好也就是摔一跤、扭个腰的事情。” 阿菱苦恼,“那国丧三年,主君和姑娘的事又有得拖了……” 皙仪听见她这没头没尾的傻话,忽而眉头一皱,觉得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意味不明。 她落下最后一笔,“觉摩”两字,而后搁下笔,对阿菱道:“守不了三年。” 阿菱又蒙了,“为何?历来帝后崩逝,都应守三年的。” 皙仪活动活动手腕,“建业年之前,国朝历经几十年战乱,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官家和皇后养了民生十多年,也没彻底恢复过来,以后还有的是日子熬。所以,赶着人生孩子呢。” 这些一半是晏缘之告诉她的,一半是她自己悟的。 半晌后墨色干涸,皙仪将信纸叠好,唤来老管家。老管家听见她是要寄去润州州府,疑惑道:“姑娘何时与润州州府有联系了?” 皙仪又解释一遍,但老管家依然不放心,关切问:“那晏老相公是要寄予何人?让姑娘代写,又是否合规矩?” “管家放心。”皙仪一笑,“晏公既然让我做这件事,那他必然已做好万全准备,不会有事。何况,只不过是请人帮忙照顾一个刚登科的进士,此事在哪儿都很正常。” 老管家于是不再多问,反倒阿菱好奇道:“哪个新科进士?居然能劳动晏老亲自去信?” 晏缘之年纪慢慢上去之后,便再不多收学生,算起来,上一个与他十分亲近的学生,还是六年前登科的韩寂。 因而这些年晏府越发清静,他从前的学生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到现在真正侍奉他膝下的,就剩下韩寂与皙仪。 皙仪不甚在意地随口回:“温齐光次子,温容攸的幼弟,容倚。” 与此同时,韩寂引着白裘青袍的年轻人走进府内,正好撞上要去送信的老管家,老管家连忙唤了声:“主君,这位是……” 韩寂“哦”了声,与青袍人对视一眼,青袍年轻人很快朝老管家一拱手,而韩寂同时介绍道:“这是温府二公子,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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