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对女子限制不算多,但路子也就那么几条,高门出身的魏慈尚且都要一个接一个地寻郎君说亲,不要说她一个孤女。 在世人眼里,女郎能寻个好郎君,嫁进不错的人家,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事。 但皙仪好像对她以后的郎君从来就没有期待,她想,她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婚事筹谋过什么。 那她还剩下什么愿望呢? 她一人在秋凉的街道缓缓行走,忽而无声地笑了。 从四岁开始,到她现在长成,其实十多年来,她只有惟一的愿望,也只有一个想终生追随的人。 原来温容倚,已经看透到这种地步。 阿菱来为她开门,轻声对她说,今天晏公来咱们府上了。 皙仪一抬眼,微蹙眉,平时都是她与韩寂去晏府,晏缘之其实甚少踏足学生府邸,今日又为何破例? 她赶忙走进厅堂,果然看见那师生两人已经凑在一块研读案卷。 晏缘之向她招手,“小皙,来,过来!看看这个!” 他手里握着的,是有关淮州州府疑似秋闱舞弊的卷宗。 皙仪才看了一眼,赶忙移开视线,“这是大案,我也能看?” 晏缘之沉沉看了她一眼,揪着她衣袖把人拎过来,案卷递到眼前,皙仪不看也不行。 “没什么不可以,我说行就行。你以为就让你看看,我是要问你,如果你师父要起行去淮州处理这桩事,你愿不愿意跟着他一块去?” “淮州?”皙仪疑惑看向韩寂。她来上京之后,也记过国朝各地大致在何处,她印象里,淮州离横溪小镇并不算远。 韩寂坐到她身边,注视着她轻声道:“淮州在淮水西北,如果从上京过去,少说也要大半个月。” 皙仪也抬头看他,屋里烧着炭盆,热得很,她一进门就被晏缘之揪着盘问,到现在才想起来解下狐裘。 韩寂顺手就接了过去,两人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惟有晏缘之隐在暗处的神色变了又变。 皙仪又问韩寂:“师父大概要去多久?” 晏缘之抢先替他答了,“查的是秋闱舞弊大案,能两个月之内解决都算顺利了。所以啊,才要让你一块去,我与玄英若都走了,你一人待在上京,不知道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盯上来……” 他叨叨半天,老人沙哑的嗓音一句一句钻到皙仪耳朵里,然后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又顺着风钻出去。 她没怎么听进去。 只是在晏缘之絮絮叨叨说完之后,撑着下巴看韩寂,眼神落到他肩上衣衫的绿竹纹样,清清淡淡,却又锋利如刃,是温厚内敛的韩玄英身上惟一的锐利之处。 她问他:“可以吗?”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去吗? 过了今年除夕,她就要满十六岁了,虽然晏缘之放出风声,有意撮合她与温容倚,暂时没惹起太大的风波,她还能安稳地住在韩府。 可是毕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这回跟去的话,会不会就堵不住有心人的嘴了?她固然能说自己清清白白,但清白有时候不是自己认的,旁人说你有污点,弄不好就是辩不清楚的。 皙仪这副颇小心翼翼的模样,落到韩寂眼里,就剩下十二分的可怜与十二分的心疼了。 来上京之后,她小小年纪,要学筹谋、学经营。晏缘之那么喜欢她,有时候不止是因为他膝下单薄,将舐犊之情寄托在皙仪身上,其实也有一半是皙仪知道该怎么扮作晏缘之最心疼喜爱的模样。所以从来冷淡的她,在老师面前总是吵闹又折腾,给晏府添上三分人气。 韩寂纵容一笑,臂弯还搭着她的狐裘,“当然可以,我也需要小皙的。” 晏缘之好悬没被一口茶叶噎死。 他赶忙点点头接道:“是,是,没错,小朝晞啊,有时候呢,说不好你的本事比我与玄英都高。” 说到这,倒是从单纯的找补变成了三四分的真心实意,晏缘之正色看向皙仪: “你既有这么好的天赋,还是不要浪费了,我现在还能在朝事上说得上话,所以,能为你谋到的机会,我都会试一试。” 即是所谓“惜才”。 晏缘之不拘她是个女孩,他教给韩寂的东西,也会原封不动地教给她。这么多年来,韩寂看卷宗与公文的时候她从来不用回避,都是因为晏缘之的默许。 皙仪静静垂眸,听见晏缘之沉稳的声音: 小朝晞啊,我是希望你能成为暗处的韩玄英。 即使这一身天纵才学不能现于人间,好歹,不要让它因为畸形无趣的桎梏被一生束之高阁。 她了然点头,没什么明显的感激神色,只是问韩寂:“何时起行?” 韩寂顿了顿,微移开眼神。 “在你生辰之前。” ----
第36章 身无彩凤(三) ======= “淮州此案,可有什么隐秘之处?”皙仪随手翻了翻案卷,没觉得有什么过分的疑点,州府官僚借职务之便,暗中给自家参与秋闱的儿孙透露考题。能接触到秋闱考题的人,在州府里的地位,怎么也是举足轻重,因而即使真相板上钉钉,也需要派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查察此事。 但是,皙仪转念一想,得是地位多高的人,才能让晏缘之亲自去摘了他的官帽?难道是三四品大吏、一方父母官?可如果这样的话,朝廷如今似乎又显得太平静了。 果然,她此话一出,韩寂与晏缘之的脸色同时沉了下去。韩寂还好,只不过垂下眼眸,照皙仪对他的了解,大概他下一刻就要温声与她解释清楚。 相比之下,晏缘之的反应,就显得过分多了。 他把手上的蜜饯碟子搁下,两根手指撑着额头,按揉好几下,眉头紧蹙。往往在旁人眼中,晏老相公都是朝廷最沉稳坚固的那根支柱,他活到现在,偶尔能见到他苦恼模样的,大概现在就剩下韩寂与皙仪。 皙仪心中凛然浮现一个猜测。 也许是晏缘之暗中授意,从前不愿意她过多劳心劳力的韩寂,这一年里也越来越多地让她参与到冗杂的朝事里,有时过分隐晦甚至污秽的秘密,韩寂也几乎都不再瞒着她。 因而她知道,高门之内多蛀虫,甚至建起高门的那个人,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家病重,太子昏庸,有人趁着这条缝隙,毒蛇一样钻了进去。 皙仪隔着桌案戳了戳晏老枯瘦肩膀,问道:“事情没有疑点,所以,问题是出在人身上,对吗?” 晏老拧拧眉心,没等到他回答,韩寂先开了口: “这次要处理的那个人,是随官家打下淮水的老将,参知政事刘阁老的旧部,曾献红。” 皙仪讶然,手上一松,案卷轻轻落到桌上,清脆一声响,“刘遵旧部?” 她立刻转头看向晏缘之。 晏老相公此时才迟迟开口:“刘守光的这些小动作,官家看在眼里许久了,只不过有旧谊在,他愿意放他一马。可惜眼下官家自己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就想给太子殿下清出一条后路来。” 皙仪闻言,大逆不道地心想:人都快死了,才起了刮骨疗毒的第一刀,来得及吗? 原来征战四方几十年的一代英雄传奇,到老,也逃不过亲友叛离、优柔寡断的结局。 刘遵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显露出来的,只不过他暂时没找上韩寂与她的麻烦,皙仪也就不管他搅弄的那方风云。官家收拾了他,或者他收拢了太子,那都是神仙天上打架,威胁不到她与韩寂的安稳日子,她都懒得去了解哪怕一分。 晏缘之撩开眼皮斜了她一眼,立刻就知道她那颇为不尊不敬的脑瓜子在想些什么,当即没好气道:“醒醒,白眼翻上天了。” 皙仪赶紧收敛神色。 韩寂太纵容她,只笑着看她,“在外面别这么明显。” 皙仪抿嘴,眨眨眼睛。 晏缘之提醒她这句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兀自来回翻着案卷,看上去也没把字看进去,消遣时间、消磨烦躁而已。 皙仪与韩寂对视一眼,韩寂朝她轻轻摇摇头。 送走晏缘之,是在夜色将至的时候,老相公在家里用了顿饭,又让人抬进一个箱子,是他给皙仪新裁的冬衣。 “淮州冷,一路过去颠簸,多给你裁了几件,记得穿厚点!”晏缘之凶巴巴叮嘱她。 皙仪盯着那大箱子看了会儿,无奈道:“晏老,您是早算到我一定得跟去吧?” 晏缘之搓搓手,佝偻着腰跑了。 皙仪失笑,一张嘴灌进一团又一团寒风,喉咙被割得生疼,她立马呛得受不了,手一抬狐裘一撩,背过身咳得快喘不过气。 韩寂这两年格外忧心她的身体,一有风吹草动,总要吓得睡不着觉,当即与老管家一块扶着皙仪走进厅堂,还想去添炭火,被皙仪一把拦住。 她隔着袖子抓住韩寂手腕,咳出两滴眼泪,整张脸都泛红。 “算了算了,屋子里都这么烫了。” 好容易缓过那阵劲,皙仪说过一句话之后,就暂时闭了嘴,安静调着杂乱的呼吸和窒闷的心口。 也就是此时她才迟迟发现,哪怕是私下里都已经很少与她靠很近的韩寂,现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如同回到幼时,他安抚她、哄慰她,不必在意任何一个人的眼光。 韩寂慢慢收回了手,皙仪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空落。 她摇摇头清出思绪,转而谈起正事,问道:“晏老今天兴致不高?是因为要去处理刘守光旧部吗?” 韩寂倒了盏温水给她,泡进一滴槐花蜜,见她徐徐喝下去,才回答道:“老师与刘阁老,从前也算是至交。” 皙仪低眉。 何止至交?想来,当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可惜时移世易,也许从出生入死,到你死我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 她也碰了碰额头,清淡的眼尾洇出一点萦绕病气的浅红,眼里有朦胧水汽,看上去柔和掉身上三分戾气。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这么浑的一滩水,他也要把你拉进去……” 韩寂眼底倒映出一个娉婷少女,青衣白裘,锐利时如永远向前的三寸刀锋,可韩寂见过她幼年时候轻易堕地的样子,总觉得她还是一碰就会碎掉。 他静静凝望皙仪,原来她现在的年纪,也可以被旁人称为一个正经的“女郎”。 小皙也学会老师的絮絮叨叨,接连说着:“我知道晏老总是把你当后继者看,但是我们跟高门几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又怎么比得上人家用姻亲、钱财、势力堆起来的一团盘根错节?晏老是好心,二哥哥也有本领,但是如果想坐到晏公的位置,我总怕我们中道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她缓过来之后,说了很多话,一句接着一句,句句仿佛都不中听,但又字字踩在痛点上。 韩寂温然专注凝视她,一直到皙仪说完,转过头问他:“二哥哥,你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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