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缘之神色也沉下来,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她嫌烦,懒得出来凑热闹。” 那人一愣,“烦?” 晏缘之一盏醒酒苦茶递过去,“酒鬼最烦。” 那人顿时没话说,场上哄笑一片,逼着他把那盏老相公亲赐的苦茶饮尽。 而场上这么热闹的情形,韩寂却也没有笑出来。 今日是除夕,也是皙仪的生辰,晏缘之之所以定下这间酒楼,除去犒赏与过节,一半也是为了给皙仪一个体面。 但是她没有要。 “这一拨又一拨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就您和师父是我的熟人,配陪我过一过生辰,旁的体面我要来干什么?再说了,他们当然可以因为您的面子给我一个面子,可那又不是真心的,面上说得好,私下里不知道怎么说我矫□□多,这点儿您想不清楚吗?” 皙仪撑着下巴,一字一句冷静到过分。 韩寂悄悄看晏缘之,果然发现晏缘之陷入沉思。 其实皙仪说得最对,她的身份,是不适合这样的体面的。 而且她是队伍里惟一一个姑娘,正值嫁龄,却没有婚约,国朝不限制她出行,但是抵不住有人会多嘴。 因而她不出现,才是最好的。 即使今日是她生辰,她也不愿意去当那个主角、凑那个热闹。 酒盏仍是满的,酒液摇摇晃晃,灯色迷离绮丽,这是人间一处繁盛风景,多少人求之不得,而韩寂只想快一点回去。 他悄声对晏缘之道:“老师,我……” 没等他说完,晏缘之就点了头,“饭菜我已经让人送去,你去陪小皙吧。” 趁着眼下,所有人都在觥筹交错,没有人会在意,韩寂要去给他的女学生过十六岁生辰。 而就在韩寂寻了个借口离开之后,忽然有一个人凑到晏缘之身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晏缘之神色微变,然而片刻之后,他又举起酒盏: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与诸位共事,又与诸位一块过了这个年。我晏觉摩,多谢诸位随我千里南下,做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敬诸位,但愿来年,风调雨顺、四境安宁。” 灯色映入他眼底,幽幽有一丝水光。 上京已经风涌云动,而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旌阳小镇,除去晏觉摩,没有人知道,官家到底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来年会是新的时代,建业年,已经彻底过去了。 - 栏杆之外,三重纱帘,这里已经算得上很高,皙仪抬头,能隐约看见半轮残月。 将是岁末,其实月色很暗很暗。 这里不比上京暖和多少,但是气候更潮湿、也更温和,夜里没有风的时候,皙仪愿意来看一看景色。 百里之外,横溪小镇,她好像能看见,又好像只是幻觉。 到底恍若隔世,她已经离开横溪七年多了。 “小皙。” 在她意料之中,身后传来了韩寂的声音。 皙仪欣然回头,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注]:出自《道德经》 ----
第38章 不辞冰雪 = 三层楼阁,几重栏杆,万万灯火。 韩寂一步步走上颤抖摇晃的木楼梯的时候,其实心尖有一丝颤动。他莫名其妙地生出十二万分不安,从敲皙仪房门却无人回应的那一刻开始,韩寂就隐隐觉得,今日她过得不开心。 然而一年之中,除夕是最大的节日,人人都要庆贺的,更何况这一日正逢她的生辰,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他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周遭其实已经慢慢安静,除夕佳节,鲜少有人会住在客栈,更遑论清寂凉台。 酒楼的凉台不大,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帘掩住,随风飘摇,映出纤瘦而孤寂的女郎身影。 皙仪一个人靠在栏杆边上,夜风吹拂她凌乱的头发,一半都悬悬飘在空中。白狐裘、青绿衣,犹如夜间幽生的一枝孤竹,凌霜孑立。 她手边放了杯盏,四周气味清淡,应当不是酒,一盏清茶而已。 晏缘之说,已经着人去给她送了饭菜,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 韩寂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皙仪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神色是温软而欣然的。 “你来了。”她理理头发,浅笑问他,“宴席结束了吗?” 韩寂坐到她身边,青石很凉,夜风也很凉,他快要手脚微颤,然而皙仪依然从容不动,好像凛冽冬风吹不到她骨髓里一样。 他摇摇头,“还没有。” 皙仪又问他:“既然没有结束,为什么这么早出来?你的同僚也肯放人吗?” 韩寂便如实答:“是老师放我过来的。” 皙仪微怔,片刻后低头一笑,“晏老还算惦记我。” 说完,她徐徐转头,少女声音并不很清脆,甚至有些低沉的喑哑,像在泥土里埋了太久的新芽,探出头来的时候,已经不算纯粹鲜嫩。 韩寂顺着皙仪的眼神望去,她在往南边看。 而从此处往南,就是横溪小镇的方向。 皙仪脑袋慢慢靠上朱红的圆柱,纱帘偶尔飘到她身上,被韩寂隔着三寸拦下来。而风一拂,他蓝白的袍角与她青绿的裙摆缠到一起,他却是拦不了了。 小皙声音很轻很轻,如果不仔细听,恐怕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风里。 “二哥哥,我们从横溪坐马车走的那天,是不是也很冷?” 韩寂被她拖进多年前的记忆里,他其实也记不大清楚了,毕竟离开横溪的时候,他也就不到二十岁,七八年光景,足够他忘记过去。 模糊依稀的印象里,他是在冬天走的,似乎有很多人来送他,但是到最后,也只有小皙能跟在他身边。 韩寂动了动身子,风从他身后吹过来,也在他后背处停驻,吹不到皙仪身上。 他平静而温柔地回:“是,也在岁末……” 皙仪却打断了他,“不是岁末,是正月。” 她回头,秀美的少女容颜在韩寂眼前倏地放大。自她长大之后,他几乎已经不会靠近她三尺之内,外人面前是疏离的师生,在私下里,他也克制地不逾矩。 以至于韩寂竟然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皙仪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刚刚跟着他回家的时候,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瘦弱得像纸片一样,碰一碰就能折断。但依稀也能看出是个漂亮小孩,只不过是别人口中说的“苦相”。 其实她现在也还是很瘦,幼年时候落下的病根,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折磨她,因而她的下颌、脖颈、腕骨都细瘦到锋利的程度。 国朝女子以柔为美,皙仪的长相却要更“冷”一些。眼睛虽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眼底却总是寂静的,像一潭沉了百年不会再涌动的静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她唇色偏淡偏白,看上去,就多了两分病气萦绕。 就像个被勾画上冷静表情的瓷娃娃,生得秀美又清丽,只不过骨子里是冷的。 他下意识地往后倾了倾身子,而才被风吹起来、与皙仪凌乱长发相碰的头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后、慢慢与她远离。 皙仪眨了眨眼睛,又看着他道:“是正月,我过了生辰,我们才走的。” 韩寂攥紧袖口,害怕夜风太大,吹得他整颗心也要动摇起来。 他勉强装作寻常,回道:“是吗?那我记错了。” 如果皙仪认真看,一定能看穿他这副皮囊底下的无措——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比他更聪明。只不过她很快就又回头,下巴靠在交叠的手背上,似是专注,又更像呆滞。 韩寂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怀念横溪的那段日子。 他等了很久,才又等到皙仪开口,她说: “我今天坐在这里,离横溪那么近,才忽然间觉得,我这条命,真的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但凡有一点差错,她都活不下来。 皙仪身上力气懈怠,腰身塌下去,人就坐不稳,她整个人手一抖,险些往栏杆前方倾去—— 底下是空空荡荡,一条长街。 她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下去。 韩寂匆匆忙忙伸手,左臂一揽,就能整个环住她腰身。他手上用了力气,一下将她拉回来,远离那摇摇晃晃的栏杆,靠近他微凉的胸膛。 这么多年了,皙仪还是瘦得硌人。 等到皙仪坐稳以后,他立刻松开手臂,眼前还是女郎纤细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不是仍然沉在回忆里,来不及给他一分一毫的回应。 至少韩寂心尖已经颤得停不下来,一分一寸,都是他犯了大忌的证据。 伸手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什么规矩礼教,他只是不能看见皙仪受伤。 而片刻之后,韩寂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时,皙仪静静地转了身,无声无息地,她就与韩寂并肩坐着。 今天是月末,她与他中间,甚至没有一片月光遮挡。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像今天一样,没有阻隔、没有审视的目光,那将是她这辈子都感激的愿望。 再靠近一分,她就能和他肩膀相贴。 但是皙仪停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又安静地说话,絮絮叨叨,念起他们过往的回忆。 她问韩寂,救她的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里? 韩寂沉思片刻,却回答,他也不知道。 “我刚开始带你回去的时候,也和你说过,我未必能养你很久,但是后来,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放在我跟前,我又怎么能轻易丢下呢?” 皙仪笑了,她拨了拨飘到脸上的头发,又问:“但其实那个时候,你留下我,也就是因为不忍心。换了其他的小孩子都一样。” 韩寂没有听明白,他愣愣看向皙仪,而皙仪神色淡然到薄凉。 他五感都变得迟钝,看见她泛红的眼尾,才迟迟闻到一阵极其细微的酒气。 放在皙仪手边的杯盏里,装的并不是清茶,就是酒,只不过味道太淡,他是嗅不出来的。 她今日的异样,离奇的一句一句话语,还有不大符合寻常逻辑的举动,原来都是因为,在十六岁的第一天,她第一回 饮了酒。 韩寂微蹙眉,提醒似地唤了她一声:“皙仪?” 皙仪应声偏头看他,毫无心虚神色,反而理直气壮地逼问他:“我是说,玄英,是不是那天你捡到谁,都可以和你做一家人,不一定非要是皙仪。” 她又唤他玄英,也不知道是不是醉得不轻。 皙仪本来就很会伪装,她要是想演一演,他其实根本看不出来的。 韩寂无奈地想:哪里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但他哪怕知道皙仪可能是醉了,口无遮拦,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却也不想就这么敷衍过去。 他迟疑,再迟疑,看着皙仪已经微微敞开的狐裘领口,凉风往里灌,她脖颈已经不自觉地泛起青紫。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