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玄英。 她仰头看着他,脖颈如此纤细、如此锋利,眼神直白热烈,刺穿他最后一层心防。 “你为什么要叫‘玄英’呢?”皙仪问他,可是他们心里分明都有答案。 冬为玄英,但韩寂出生在七月流火。 韩寂抓紧了被沿,将皙仪极其轻微的呼吸声清出脑海,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咚”一声,熟睡的女郎滚落到他身边,屋里点了安神香,她身子虚弱,往往被香熏得困倦,摔到地上了也不知道醒。 韩寂怕她受凉,匆匆用身上的被子将皙仪裹住,然而皙仪像找到热源一样,手脚都往他身上攀。 他登时愣在原地,春藤缚身,一动不能动。 ----
第41章 不辞冰雪(四) ======= 新年第一天,皙仪起得不早,她睁开眼的时候,见外面天光大亮,心里还分外疑惑。 说好了今日要接着行路的,晏缘之不是想在十五之前把事情解决吗?她起这么晚,怎么没人来催她? 屋里熄了炭火,冷得过分,皙仪打开木柜子取狐裘,眼神不经意落到最高一层,却忽然结结实实怔在原地。 木柜最高层,她碰不到的地方,整整齐齐叠了一床被褥。它们原本不是放在此处的,没人比她更清楚。 皙仪额间莫名其妙一阵离奇痛楚,她伸手去按,错落的记忆才迟缓地回到识海。眼前一幕幕闪过失礼到荒唐的场景,从高楼栏杆并肩,到床榻逾矩相拥。 昨夜她迈出最惊险一步,甚至是在晏缘之面前。 或许晏缘之已经看出端倪,但她想要的,不止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她试着在他面前暴露所有,逼迫他在知晓事实真相之后,还愿意回护她和韩寂。 也不知道成了没有。 昨天晚上那几盏酒还是起了点用处的,起码她现在真是把那些片段记得模模糊糊,哪怕回忆,也再难还原全部。 ……被褥? 皙仪心念忽而一动,微讶抬眉,僵硬地看向最高层整齐叠着的被褥。 谁动过?谁会动?还有谁能动? 皙仪拧了拧眉心,她回头看向稍有些凌乱的床榻——以及榻边平整的地面。 炭盆凉透,她还没来得及取出柜子里的狐裘,冷得她浑身一哆嗦。皙仪匆匆忙忙穿上厚裘,头发被狐裘卡在肩颈处,扎得她肌肤痛痒。 她正愣在原地回忆昨天她到底做得多过分,屏风之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声叩门。 皙仪一看那苍老瘦小的影子,就知道是晏缘之。尽管昨夜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荒唐戏码,想来晏公现在可能还没缓过来。但她从来懒得把尴尬局促放在这些事身上,或者说是放在除了韩寂以外的人身上。 她毫不犹豫地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神色,看见晏缘之那张沉重的老脸,倒也觉得合理。 皙仪直言问道:“启程了?” 晏缘之脸色微沉摇摇头,“不,回程。” “回程?”皙仪一愣,“回哪儿?上京?可是我们都还没走到淮州……” 木门被风一吹,差点要砸到晏缘之身上,皙仪伸手替他挡了,手背立马起了一片乌青。而晏缘之恰在这个时候压低声音,隐晦对她道: “福宁殿换人了。” 皙仪蓦然睁大眼睛。 她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颠簸摇晃,耳边不断回响着晏缘之的那一句“福宁殿换人了”。 官家崩逝,太子登基,急急召回老相公,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觉得不对。 但是晏公去淮州的事情,是先帝定下的,既然如此,新帝赵揽也没有理由不让他去收拾刘遵那个旧部。可是去的人不能是晏缘之,他要回上京支撑起新的时代。 所以…… 皙仪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看。 韩寂遥遥立在客栈门口,有人为他牵一匹骏马,而他眼神隔着千万里,与远去的皙仪一刹那交汇。 她手指扒着车窗,几乎在肌肤皮肉上刻下深深印痕。 这一程没有晏缘之,想必阻碍重重,韩寂不想让她跟着,晏缘之也想带她回去,无论暂住晏府,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比在千里异乡安全。 皙仪没有理由拒绝,她是没有功名在身的闺阁女郎,即便在晏缘之与韩寂身边待久了,快要忘记自己本不配沾手这些朝事,一旦到了外人面前,无论她本人,还是韩寂与晏缘之,都是要装一装的。 她惴惴不安放下车帘,韩寂身影已淡到看不见。 他与她昨夜似乎逾矩到过分,尽管皙仪只记得她最后揪着他袖子不放他走,然后她应该就睡着了。 安神香燃得太浓,浓到她一阵又一阵的迷蒙。 她想:过分到了何种地步呢? - 是夜,韩寂率人纵马疾行,再越过几道河,就要进淮州地界,而距离早上他们与晏公分离,也不过是一个白昼的事情。 他下令歇息休整,寻到一处晏缘之早早为他们备好的驿站,一个个将还跟在他身边的人安置好。 此处的屋子自然比不上除夕夜晏缘之定下的那间酒楼,但也算得上干净整洁。韩寂在狭小的屋子里放下包袱,请人给他送了笔墨纸砚,而后提笔,准备给淮州州府去信。 晏缘之让他挑这个大梁,固然是信任,想要提拔他做他之后的心腹。可到底要处理的人是刘遵旧部,更何况现在先帝已去,他们当真是没有人在身后支撑了。 此局或许有千万重风险,所以她不愿意让皙仪过来。 皙仪…… 说起来,这应当是继他去省城赶秋闱那次之后,他和皙仪惟一一回长久的分离。 也不知要分开多久,她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在上京等他回来。 “咚咚”,客气的叩门声传过来,韩寂刚好落下最后一笔。打开门,发现是一个穿青袍的年轻人,他记得的,应是新科进士,与之前的温容倚同年登科,眼下在齐胤手下做事,风评一向还不错。 似乎……是叫冯岩? 冯岩待他很恭敬,一进门先客气地唤了声:“韩大人,有关淮州州府事宜,我有些想请教的,不知是否冒昧?” 韩寂将人请进来,冯岩并不寒暄太久,开门见山道: “大人,之前晏公在时,命我们待此事速战速决。然如今先帝崩逝,晏公回京主持大局,想来淮州此行必然不比有他在时顺利,那……”冯岩顿了顿,逐渐压低声音,“处理时,是否要手下留情?” 说罢,他又匆忙补道:“这也是其余同僚请我来问您的……” 冯岩看上去有些局促,低头无奈轻叹一声:“原本此事就因人际上有些棘手,本想着晏公若在,我们倒没有什么好怕的,想来官家也是站在晏公这一边。谁知变化如此之快,一下子……就成了另一家的天下了。我们也都不过是小吏,在朝中掀不起一点风浪,倘若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给人当了垫脚石的命。”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韩寂其实都能明白,冯岩之所以顾虑这些,根本还是因为当下时局已变。 太子登基,素来与太子交好的刘遵,也在此时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从前官家就因为旧谊不舍得太下狠手对待刘遵,以至于他势力发展到如今,已经不算那么好修剪。倘若任他这样下去,恐怕晏缘之也会有应付不过来的那一天。 韩寂亦是在心中暗叹,他怎会不知这件事情危险?办好了未必有太多功劳,到底现在金殿玉阶上已经换了人,若是办砸了,第一个顶上去被诘问的,定然就是他。 晏缘之信他,他却未必那么信自己。 沉吟片刻后,他徐徐对冯岩道:“晏公临走前,向我提起过一个人。” 他在书案上描摹一个“宁”字,接着道:“先帝虽已崩逝,但她仍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的官家,羽翼未丰,未必能从她手里夺去太多决策之权。因此,只要她在垂拱殿仍有一席之地,你我这桩事,就不算太难做。” 而宁江湘,一定是与晏缘之站在同一边的。 冯岩恍然大悟,赶忙对韩寂一揖:“多谢大人指点……” 韩寂立刻将人扶起来,“这又算什么指点?不过是晏公留给你我的后路罢了。” 冯岩坐回原位,夜色未深,韩寂于是给他斟茶。 “晏公既敢放手,定然是想好了后路。你我若因此事被官家追问,或被谁记恨,他一定会出手回护。这一点,我想请冯大人转告诸位同僚,请他们相信晏公,也相信自己。” 冯岩连声道:“这是自然,晏公何等人物,自然没人怀疑的!” 韩寂微微颔首,月色透过轻薄的窗纱,照在他轻轻闪动的眉眼,温润而慈悲,如一池静水,洗净万物尘灰。 但他口中,却是另一番凛冽天地。 “所以,放手去做即可。总之刘守光眼里,晏公是敌人,那你我便都是。若对他的人怀仁慈之心,断送的,是你我的前程与后路。” 冯岩啜饮一口茶,意味深长地淡笑,韩寂知道,他以后应该也会有不错的前途。 凭这份担起其余人疑虑担忧的责任心,还有光明正大在他面前谈论帝王生死更迭的胆识。 长夜漫漫,韩寂都不敢饮茶,他昨夜在皙仪房里熏了太久的安神香,今日起来还混混沌沌的,头痛得很。 莫名其妙又想到皙仪身上,他按了按眉间,觉得自己真是荒唐到入魔了。 冯岩还没走,他不知为何又开始局促起来,嘴唇张合,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将将敢问出口:“韩大人……那我们此去,需要多久?” 韩寂垂眸,“若能顺利照晏公打算,半月可以回上京,到底是舞弊大案,牵连多少士子,不能不仔细查察。不顺利的话,大抵要两月有余。” 冯岩又长叹。 韩寂疑惑看向他,却听冯岩遗憾道:“哦,大人见笑了。我不过是因家中一点事,所以对归期好奇了些。” 韩寂问:“何事?” 冯岩便很快答:“内子产期在今年三月,她怀胎时我陪她的日子就不多,若生产时仍在异地,到底会可惜。” 韩寂微怔,“这……的确是大事。” 但是他又能怎么帮上他呢?冯岩被派遣到淮州,是朝廷的决定,他不能擅自让他回去,当然也不能成全一个小家的圆满。 就像他到底不能把皙仪一直带在身边…… 韩寂眉心微蹙,唇角又逐渐浮起温热而旖旎的触觉。 ----
第42章 不辞冰雪(五) ======= 越是月至中天时,窗外的天色越是暗。不知是不是走到一个月的末尾,窗外连一段清光都匀不出来,整间屋子昏暗到不似人间。 但倘若真的不在人间,也许还更好一点。 韩寂躺在潮湿的木质地板,身下只有薄薄一条被褥。他想:他本可以不答应皙仪,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眼神,就打破二十余年坚守的所有底线,如此逾矩、如此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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