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只要还身在人世,只要还有一双眼睛放在他和她身上,他就不该在深夜的时候依然留在她卧房里。 皙仪睡得很安稳,安安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面对着他侧躺,消瘦的脸颊贴上柔软的枕头,偶尔动一动的时候,能看见枕头上的刺绣花纹印到脸上,几道深深的痕迹,围成半朵模样潦草的芙蓉。 好像一切都和幼年时候没什么分别,她依然睡在他侧边,安静到没有一丝声响。若逢夜里做噩梦,皙仪惊醒,摆在中间的那一摊书倒下,他就能立刻醒过来,然后顶着困倦柔声地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安眠。 床榻上,皙仪的被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扣在被沿的指尖倏地攥紧,微小却突兀的动作,一下唤醒了韩寂陷在昏蒙中的心神。他心头一震,立刻收回眼神,紧闭上眼睛,只怕自己再支撑不住,又要往皙仪那里看过去。 已近子夜,房间里几乎一寸光线都没有,韩寂习惯黑暗,也习惯在黑暗里准确地发现皙仪的任何异常举动。因而他完全在第一时间看见她不安挪动的指尖,也几乎是在当下就反应过来,她或许又陷入噩梦。 月色隐于浓云之后,不敢露出头。 韩寂纠结万般闭上眼。 他心头焦躁得像划过千万只蚂蚁,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也许是屋内炭盆燃得太过,干燥的热气顺着地缝传到紧贴地面的被褥上,而后又传到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置于燥热的油锅之上,四肢百骸都是难以轻易消散的热度。 从今夜决定留下来的这一刻,他就注定要受这个罪。 皙仪宁静的睡颜在一片昏黑的识海里隐隐浮现,她真的已经生得很漂亮,纤细又坚韧,不似娉婷春花,更像凌霜青竹。早有人在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来问过韩寂,无非是想要皙仪嫁进他们家门楣。 他一直不急着给她定亲事,哪怕晏缘之已经隐隐有所想法,韩寂依然没有动摇过。 起初是想遵从她的意愿,让她再多看一看人间,毕竟好郎君涉及女郎的后半生,她这回没选好,即使有后悔的机会,难免也要受伤。 谁知一拖就拖到了今日,皙仪已经满十六岁。他记得比皙仪年纪小的长宁郡主已经与殿前司的魏虞侯成婚半年,而皙仪甚至还没有定下婚约。 原来旁人眼光,以及隐隐滋生的谣言,都是他咎由自取。 韩寂刻意地咬破舌尖,痛觉袭来,脑海里便没有空间再留给不时冒出来的,皙仪的容颜。 舌尖这样脆弱又单薄的地方,伤到了不是什么大事,但咬下去那一瞬间,人人都会痛到难以自抑。 “玄英……” 颤抖着的、细弱的呢喃声传过来,他们离得很近,因而犹如响在耳畔。 韩寂蓦然睁开眼睛,他习惯黑暗太久了,即使克制再克制,仍然第一时间不受控制地瞥向床榻的方向。 皙仪一只手臂放到被子外面,垂在榻沿,纤细易折。 她从小就生得很白,所以他当初肤浅地给她取了这个名字,长大以后,幼年时过分柔嫩的白皙渐渐成了一种病气萦绕的青白,太浓的冷调让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在暗夜里依旧清晰夺人眼光。 若有月光一段漏下,该为她蒙上一片轻纱,莹润如珍珠磨成粉。 韩寂原本舒展的手掌紧紧揪住身下单薄的被褥。 “玄英……” 细弱的、野猫一样的叫唤从喉头溢出来,皙仪声音原本就比寻常女郎偏哑,夜里睡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迷迷蒙蒙的梦里旖旎地唤他,便如一坛酿了二十余年的陈酒泼落满地,不够清纯,但是熟透到勾人。 韩寂指骨已经泛白,被褥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他甚至害怕会把这一层薄薄的布料揪断。 他正要起身凑近,去给她掖被角的时候,皙仪却莫名其妙身子一动,随即扑通一声,正巧滚落到他铺在地上的被褥边沿。 安神香太浓了,浓到皙仪居然在蹙眉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依然醒不过来。 韩寂不敢再挪动一步,她身上清苦又冷淡的香气与屋子里的安神香混到一起,萦绕在鼻尖,又顺着钻进他脑海与心口。 就要攀上高墙,穿过他刻意建造的、摇摇欲坠的围栏。 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转身离开。 可是夜色太安静了,安静到韩寂觉得,没有人会来打扰,没有人会来审判,所有监视的目光都随着夜风的沉寂逐渐消散。 此夜,是千载难求的世外桃源。 皙仪陷在梦里,一举一动都不由自己控制,因而她薄凉的、纤细的手臂贴上来的时候,韩寂几乎在心底唾弃了自己一万遍。 宽大的衣袍袖子卷到手肘,完□□/露在外的小臂洁净又坚韧,固执地不肯放开,宛如青藤缠缚高墙,丝丝缕缕不知不觉中,就已经铺满到让人挪不开眼。 她在梦里,她什么都不知道,韩寂心想,所以应当放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明日天光升起,他们依然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一对。 他动作极其小心,先轻轻将她宽落落的衣袖撩下来,好挡住那一片夜里也格外莹润的肌肤。 韩寂的眼睛不敢落到她身上,可偏偏隔得这样近,余光一瞟,就是一重又一重的折磨。 皙仪仅仅隔他三寸而已,太近的距离,她轻微而细弱的呼吸都扑在他耳畔,只要一抬头,也许就能触及她的发丝。 可是不行,他不能越过这条线的。 韩寂另一只手攥紧了,掌心留下深深的刻痕。指尖碰到薄凉丝绸的一瞬间,他整个人脊背顿时绷紧,丝绸划过指腹,而后又慢慢铺在皙仪纤细的手臂。 垂落下来那一刻,韩寂终于松了一口气。 皙仪同他手臂相贴,她迷蒙中一转脑袋,半边睡颜就彻彻底底暴露在韩寂眼前,纤长羽睫、柔润线条。他对她太熟悉了,夜色如此昏黑,也能想象到她睁开眼的模样。 微微上挑的眼尾,和永远沉静的眼底。 如果她在此刻惊醒,看见这副场景,究竟还能不能一如往常的从容沉静? 他们又该怎样面对彼此呢? 韩寂无声地叹气,默默坐起身,将身上单薄的被褥盖到她身上,来回琢磨着该怎么让皙仪回榻上睡,地上到底太凉。 若是抱她起来,多半要惊醒她。更何况…… 他自觉越过这条线,未必能再踏回来。 韩寂疲倦地揉按眉心,正要先站起来,忽而腰间横来一双手,柔软又薄凉。皙仪体温似乎一直这样,一到冬天,手脚就冰冷得离不开毛毯与暖炉。 这样凉的温度,本该浇灭他心头所有荒唐的旖旎。 然而女郎突出的腕骨硌在他侧腰,触感实在太难忽视。皙仪一直清瘦过分,手腕永远掐不出一点肉,细得碰一碰就能折断。大概是从幼年开始没过过好日子,因而许多年了也养不回来。 韩寂想,这一夜,他大概要用尽一生的自制力,才能堪堪把这双纤细的手移开,再默默无声地离开她身边。 皙仪微微瑟缩了一下,应是觉得冷,所以下意识往他身边靠。她一直怕冷,冬夜点上炭盆的话,也总是睡得沉。 今夜饮了酒,又点了这样浓的安神香,难怪那么久了,也仍在梦中。 韩寂伸手,为她拢紧身上的薄被子—— 然而皙仪也不知道梦见什么,手上忽然用力,紧紧箍住他腰身,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韩寂顿时一寸都挪动不了。 “玄英,玄英……” 她仍在呢喃,摇着头,发丝轻轻曳动。 而后,皙仪像是醒了一样,掌心移到他胸膛…… 至少韩寂现在已经不敢再回忆,他是怎么在一片迷茫中被皙仪压到木地板上,又怎么手脚慌乱地想抗拒,却又不敢用力。 皙仪不知何时落下眼泪,满脸湿意,连不成句子的梦呓也带上浓重的哭腔。 她胡乱地唤着,从“二哥哥”再到“玄英”。 只有他,哪怕在梦里,她无知无觉中喊出口的,还是只有他的名字。 皙仪的眼泪砸到他脸上,顺着脸颊落进脖颈、肩窝,烫得他浑身一缩。 韩寂愣愣地伸手摸了摸——他抚上皙仪脸颊,碰到一手的水迹。 她为什么常在梦里哭呢?清醒的时候,永远像一潭翻不起风浪的水,安静到沉稳,沉稳到让人敬佩又心疼。 唇角像被凉风拂过,又像一片冬雪落下,极其轻微的触感,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然而韩寂睁着眼睛看窗外一片昏黑的天色,脖颈上还缠着皙仪的一双手。 他清楚地知道,他刚才没有拒绝皙仪轻轻贴上的嘴唇。 韩寂送走冯岩,默然地独自在屋内坐到深夜,手边的一盏茶凉透。 今天是建业年的末尾,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但他满脑子已经只剩下,今日正月初一,皙仪正式走进了十六岁。 而他和她,也第二回 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长久分离。 初一没有月光,他呆滞地看向窗外,景色并不好。 就在此时,回上京的队伍路过一片清溪,皙仪探头去看,恍然回到横溪小镇,韩寂秋闱回来的那个夜晚。 她跟着他去放灯,许下一辈子做家人的愿望。 而今呢?愿望还能实现吗?还是她自己,已经不满足只做他的家人了呢? ---- ==== # 卷三:秋为白藏 ====
第43章 好梦尤酣 = 先帝赵澹在建业末年的除夕夜崩逝,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因而正月一过,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太庙去,以晏缘之为首的诸臣跪拜山呼万岁,东宫太子赵揽便成了国朝的新帝,是为显德年的开端。 一代更迭就此罢了,潦草又匆忙。没有先帝开疆拓土、一统中原的热血激荡,更没有匡扶国朝、白手起家后的万象一新。 显德元年的韩府,也与从前几乎毫无分别。 皙仪在暖和的屋子里躲懒,窗子紧紧关上,窗纱很薄,隐隐能看见晶莹剔透的雪色。 她都忘了这是回到上京之后的第几场雪,总之一夜夜漫长又无聊,似乎日子都是重复的,天气也一样阴沉,不是阴天就是雨雪。 终于在今日等到韩寂的第一封信,是晏府的管家亲自给她送过来的。原本寻常家信走驿站就好,没道理特地麻烦晏缘之,走他那条门路。然而皙仪那天半梦半醒地做戏,晏缘之也不得不在天道人伦与师生之情间做出抉择。 好在现在看来,他暂时是愿意为他们遮掩的。即使不同意,想来也不会硬生生拆散。 她难得喜形于色,匆匆揣着信回到书房。 信中字迹依然一如既往端正,皙仪轻轻抚上第一行字,明明是统一制式的澄心堂纸,她却触到属于南边独有的潮湿气息,如同横溪小镇拂过的夜风一样。 “寄予朝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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