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以为自己死了,眼睛睁不开、耳朵听不见,虽然之前很冷很冷,但是好像冷过了一阵,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死也不是那么痛苦,至少她应该死得比阿翠体面一点、快活一点。 她就这么想着,乖乖地跟着阎王走了,在梦里有个胖乎乎的男人,她当时还想,阎王原来是个和蔼的小胖子,一点儿都不威严嘛! 但是过了会儿,又有一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她迷迷糊糊感觉他搭上她手腕,又拨开她衣服。 这是闹什么呀!怎么跟畜牲一样,死了还得被拔毛,身上剔个干净,难道这样才算死过了? 她脑子一团浆糊,转也转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重,好干净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就像外头的雪,又凉又洁净,整个把她兜住。 她这个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睛,感觉浑身上下都能动了。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没死啊? 然后立马乐得“啪”坐起来,眼珠子一转,看到穿在身上的棉衣,却是一下愣了。 虽然有点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像雪地一样白。 她脑子又不转了! 这……这是……他身上的呀! 她今天就是追着这件衣服,跑过了一座桥,又不知道跑过了多少里雪地,最后差点都死掉了! 她明明……都看不见他了,找都找不到,实在没办法,才倒在雪地里,不管自己死活的。 现在……现在他的衣服在她身上呀! 他的衣服在她身上,他人肯定也在附近的! 她转头动作太快,差点扭到脖子,“嘶嘶”叫着痛,但是眼珠子一转,马上就看见外面站着的那个人。 身姿那么挺,清瘦,正直,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但是小孩子探不出底细,所有印象,单凭好恶。 她喜欢这样的人,她每次都想,如果有一个人,能在畜生的巴掌落下来的时候保护她,那个人的模样,一定就是又高又瘦、身姿挺拔,最正直、最好心了! 哥哥曾经做到过,她曾经很感激他。 只不过,他也只能做到一半。而且在五吊铜钱面前,原本的一半都收回去了。 她这辈子统共活了快五年,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但她就是觉得,以后不管她能活多少年,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 真的有人救了她! 她运道是好的,不是贱骨头,不是小棺材。 那个人朝她走过来,看她的眼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她想,这个人不仅好心,而且还…… 还特别特别好脾气! 她直勾勾看着他,然后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停不下来,扑簌扑簌掉眼泪。她想:真没出息啊,要是能乖乖巧巧的,他一定会对她更好吧。谁不喜欢乖小孩呢? 他身上还染了一点血,一定是救她的时候染上的。她这颗心愧疚得都要碎了,只想赶紧跟他说,对不起呀,不要怪我,我一直这么笨、这么运道差,谢谢你不嫌弃我,谢谢你救了我! 但是到最后,从哭得好大声,到哭得没有声音,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他抱着、哄着。 这个人,脾气真好。她又想,我想被他养一辈子,不可能的话……就不走了!反正她是有人生没人教的小孩子,不讲道理,也没地方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阿赵,然后又闭上嘴,把这两个字咽回肚子里。这是狗畜生的姓,她才不想把畜生的姓当成自己的名字! 没办法,只能摇摇头,闷闷说:“没有名字。” 韩寂愣了,转念一想,也对,多少女孩连性命都留不下来,她没有名字,太正常了。 他又问:“那家里在哪儿,你记得吗?” 女孩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他。 韩寂接着拍她后背,以为她是不愿意说,正要开口慢慢引导,小姑娘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没有家。” 她扁扁嘴,委屈得很。 “爹娘把我卖了,五吊钱,卖给别人家去伺候他们儿子。” 韩寂彻底沉默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小女孩模样,她低着头,哭过一茬之后,又乖又安静。 这是个很好看、也很乖巧的小孩子,但是手上有很多伤口,背上……大夫也说淤血还未消散。 受过很多苦,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苦。 他那句,送你回家吧,再也说不出口。 老板在外边,大声提醒:“收摊了收摊了,赶紧的,都出去啊,不然我锁门了你俩都出不去了!” 韩寂犹在怔忪,衣角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看,正撞上小孩子乞求的视线,她脸色苍白,惟有眼眶红红的,是刚才哭得太厉害留下的,真像只兔子。红眼睛、白皮肤,还那么脆,真丢下了,估计就逃不过一个“死”了。 小孩子拽着他袖子,摇了摇,像讨一颗糖,但是神色太认真,模样太凄惨。 他知道,她就剩他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握在手心了。 小姑娘裹着他的棉衣,整个人被套在一片白色里,如果他今天回头走了,这一身白,也可以是为她而穿。 “带我走吧。” “求求你了……” 她说,我会死的。 心头堤防彻底崩溃。 ----
第6章 若逢新雪(三) ====== “……要先说好哦,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真的不一定能收留你很久,所以,不要对我太有信心。” 韩寂低声道:“对不起。” 出乎他意料,小女孩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牵着他的手,身上还穿着他的那件棉衣,衣摆拖到地上。 然后第一万回问他:“你真的不要穿回去吗?很冷的?” 他也第一万回摇摇头:“你刚都被冻僵了,还是穿暖和一点吧。” 女孩无奈:“那好吧。”她晃了晃牵着他的手,加快脚步,“那赶紧回你家里吧,外面雪好大。” 韩寂跟着她加快步伐,女孩的手还是凉的,才几岁,就积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平常在家里,一定是一直干活儿,才养出这么瘦的身板、这么糙的手掌。 他哀怜看着她,想,如果上天看得见,往后,少赐给她一些苦痛吧。 大雪纷扬飘落,积成满地落白,很快,人世冰雕雪筑,犹如剔透的另一片天地。然而雪色越浓,就越能照清楚人间苦厄,到底,还是没有几个人能逃脱。 小女孩忽然开口,她说,我知道呀。但是你把我救回来,我就很感激你了。 她挥了挥一直握着的鸡腿,跟她一样,都被冻僵了,笑得很灿烂,眼神却冷静得麻木。 “我被泼了一身鸡血才换来的腿呢!你会做菜吗?这个要怎么煮才好吃呀?” 韩寂扯出淡笑,心口撕扯一样,矛盾又酸涩。他陷在怜悯道德与现实穷苦中间,往左踏一步,也许两个人都活得很惨;但往右……他大概会做一生的噩梦。 他想,算了,能留多久,是多久。 他牵着小女孩拐过转角,指着一间朴素瓦房,“这就是我家了。” 门前有木制的矮篱笆,一半歪歪倒倒。是冬天,所以院子的草木都枯了,三两白布挂在藤架上,一眼望去,毫无生机。 但是小女孩很开心地推门进去,她欢呼道:“你家好干净呀!” 她靠着他手臂,絮絮叨叨:“我亲爹特别不爱干净,家里被他弄得臭烘烘的,养爹又爱喝酒,满屋子都是酒味儿!” 小姑娘依恋地抱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是真的很开心,听起来……开心得都要哭了。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能住这么干净的屋子,哪怕一天也够了!” 她眼神一下子又变得纯澈,果然还是小孩子,一点欢愉就能高兴到连未卜前程都不管了。 韩寂神色始终是柔软的,他带着她走进屋子里,拢共一张桌案、一张床榻,零星一点用具,朴素得过分。 灶头烧起火,他找了条旧被褥,铺在灶头边上的干草堆上,对欢欣雀跃四处贪看的小姑娘温声道:“你在家里坐一会儿,我去借几件小孩儿衣服过来。” 女孩转过头,眼神怯怯,连忙跑过来拽着他衣角,“一起去行不行?或者……或者先不用换,它就是沾血了,我平时很爱干净的……” 她眼眸低垂,很失落,“先陪一陪我好不好?” 这副可怜模样落到韩寂眼里,他只能无声长叹,陪她坐到旧被褥上,一块躲在灶台后面烤火。 小女孩怯怯弱弱,紧紧靠着他,明显还是害怕。 韩寂这辈子,没接触过什么孩子。从前有战乱,他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逃到淮南,阿娘和哥哥还在饥荒里死了,剩下他和阿爹相依为命。阿爹有功名,但乱世里功名不值钱,他不敢冒险上京赶考,也不敢狠心投奔起/义/军,不尴不尬地过了这些年,靠着教人家念书赚点小钱。 但是阿爹又是仁善的人,遇见学生有什么困难,都会尽力相帮。他总说,眼下世道最缺的,是人对人的怜悯。见老幼而不心慈,见孝义却无所触动,因而世间无情,因而纷乱不休。 阿爹有普济众生之愿,但到最后,也只能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何必愧疚呢? 韩寂想,何必愧疚呢? 可是阿爹当年就没有彻底说服自己,他仍是痛苦的,见生民流离,会无声低泣,见骨肉分离,亦会心痛不已。 韩寂一笑,所以,算了吧。既然他和阿爹都是不切实际的人,那便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 他看着那个小女孩,姑娘靠他越来越近,烤着烤着火,像是困倦了,脑袋往他手臂上一倒,眼睛就控制不住地闭起来。 天色已晚,外面很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声音。屋里烤着火,偶尔毕剥作响,好像在人世长河中浮沉起伏的小舟,终于有一刻靠岸安宁。 他轻轻抱着女孩,让她平躺在被褥上,又不知道哪里翻出一件厚实的旧衣服,应是阿爹的,牢牢铺在她身上,把她身子整个盖住。 而后熄灭灶头的火,余热也够温暖她一阵,他想,他总不会离开很久的。 小少年清瘦的身躯孑然行走在夜色中,他大概不知道,他提灯的身影,已经成了别人心中的神明。 韩寂走到隔壁一间屋子门前,呼唤道:“请问张伯母在吗?” 片刻后,有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打开门,讶然又惊喜,“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韩寂朝她颔首,不去直视姑娘的脸,谨慎道:“来借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有个孩子走失了,在雪地冻了好久,衣服都脏了。” 姑娘失望“哦”了一声,转头呼唤:“阿娘,寻几件阿弟小时候的衣服出来,韩二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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