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愫真呢?这个孩子,自小多灾多难, 从前被徐中岳那个贱人当成和别人幽会的幌子,数九寒天,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娘子跌入冬湖里, 身上氅衣吸水之后又沉又重, 带着她直直地往湖底坠去, 她那时候有多冷、多害怕,我都不敢细想。” 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些哽咽:“那个时候,愫真醒过来, 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 她还一心只想着安慰我,不要我难过自责, 可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才让她遭此大难。如今她又被萧珏劫去,我实在是怕,怕她再出什么事儿……” 虽然萧皎也认同翁绿萼的话,萧珏虽深恨二房一家,但并不是会因仇恨丧失理性之人。 但她就是止不住焦虑,万一天黑,愫真慌乱之下磕着哪儿,跌到哪儿,又或是不小心碰见野兽…… 瑾夫人年纪大了,虽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但是身体的老毛病还是不少,她乍一落难,又是被长房的人掳去,一惊一吓之间,身子怕是也吃不消。 萧皎脸上愁色明显,中衡院上的气氛也被一层沉抑的乌云笼罩,只期待着男主人能够带着平安的喜讯归家,吹散那一阵让人心中惶惶的阴云。 …… 正值初夏,山中葳蕤清气盛行,白日里看着时只觉停僮葱翠,竹影交加,一派生机盎然之感。但入了夜,莫名就叫人觉得鬼气森森,不远处夜枭的几声啸叫入耳,更让人胆颤。 入了夜之后,山里气氛骤降,一行人穿的都是轻薄柔软的夏衫,哪怕刘嬷嬷将自个儿的褙子脱了盖在瑾夫人和徐愫真身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养尊处优惯了的瑾夫人冷得脸色青白,偏她又不敢出声叫骂。 她心里,对着长房一家始终还是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亏之意。 当年萧熜正当盛年,打了败仗还要靠侄子萧持去救不说,自个儿还跌下马摔伤了脊柱,成了只能瘫痪在床、要人服侍一辈子的老废物。 不过一夕之间,长房和二房的地位便骤然颠倒,天差地别。瑾夫人很是享受从前对她冷淡又高高在上的嫂子如今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在她面前说话的快.感,但她听着族里那些妇人嚼舌根的话,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萧熜大败又落得个半身不遂,是不是奉谦想要上位夺权,这才设计他叔父一家跌落云端? 后来陆续又发生了一些事,瑾夫人不敢再问儿子是否确有其事。 只默默替长房一家做了场法事,给他们点了长明灯,祈求他们早登极乐。 结果长房的人,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去岁奉谦带着她去看时,瑾夫人还吓了一跳。 现在她和外孙女儿被萧珏给掳走了,瑾夫人心里自然是怨的,却也不得不相信一句话——因果报应。 瑾夫人的思绪不由得又发散了起来,翁氏女迟迟没有孕信,难不成就是奉谦造了太多杀孽,损了阴鸷的缘故? 一行只有她们三个女眷,萧珏将她们关在了一处地下石洞里,不知是何时凿开的石洞,人进去时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难闻不说,整间石洞还格外阴冷。 瑾夫人看了一眼外孙女儿,见她头靠在墙上,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瑾夫人却睡不着,忍不住和同样没有睡着的刘嬷嬷低声道: “奉谦日日过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如今我们一家子能享得荣华富贵,都是仰着他在外边儿奔劳。” “但这世上因果报应不爽,奉谦造了那么多杀孽,里面还有他自个儿血亲手足的一份儿,我到这一步了才真正心慌起来,都报应到我头上便罢了。” “左右我这个老婆子寿数也不长,替我儿挡一挡灾也是好的……” “我就怕,那些罪孽都到了下一辈儿头上,奉谦今年便二十六了,膝下空空,连个女儿都没有。这让我下到九泉之下,怎么有脸去寻夫君与翁姑他们呢?” 说到后面,瑾夫人声音哽咽。 听着她真情实意的担忧,刘嬷嬷有些为难,低声道:“许是今儿受了惊吓,夫人忧惧多思,一时之下想得多了些。 君侯乃是天命之人,福气大着呢,说不定您的孙儿孙女,也是想等天下时局大定之后,才来这太平人间享福。夫人莫要多想。” 刘嬷嬷是她的心腹,是随她从琅琊嫁到平州来的陪嫁侍女,多少年来,若没有她从旁提点协助,瑾夫人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过得那样舒服。 刘嬷嬷说的话,她还是会听上几句的。 瑾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的话,很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幸而屋里没有外人,要是被奉谦听去,他定然要生气。 她讪讪地点了点头,替一旁睡着了的外孙女儿掖了掖衣角,又摸了摸她的脸,见没有起高热,这才放心。 有残枝腐叶被轻轻碾碎的声音传来,石洞里的女眷们担惊受怕了许久,天又冷,靠在一块儿取暖都来不及,自然没有注意到石洞上方的动静。 萧珏默然转身离开。 去年夏,裘沣找到了他,想要与他做一桩极其划算的买卖。 裘沣那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亲自见他,派了手底下的一员将领前来游说他。 “那可是您的阿耶一手兴建起来的平州军,大公子舍得让萧持小儿一人独霸平州军,今后坐拥天下么?他脚底下踩着的,可是大公子您全家人的脊梁骨啊。”那将领叫做纪灵,见萧珏神色不像刚开始那般抵触,又笑了笑,“我家主公意欲助大公子一把,就看您敢不敢接下这青云梯了。” “事成之后,您将萧氏女君交给我,主公许诺的五万兵力也会如期借给您,待您重新夺回平州,重掌兵权。” “到那时,咱们再继续谈后边儿的合作。” 萧珏知道,裘沣生性暴戾凶残,又好享受,这样的人虽在行军打仗、卖弄人心方面有所建树,但他不齿与此类人为伍。 但想起低矮茅房里,死气沉沉的阿耶、疯疯癫癫的阿娘、毁了容心性扭曲的弟弟,还有柔弱的妹妹。 萧珏还是点头答应了。 但他心底始终存了一道提防,在成功劫走萧持之妻的那晚,他连夜去了纪灵与他定好交付之处,略使计谋一诈,心中猜测成了真,裘沣怎么可能真心助他,他只想看平州内乱,前有从前的平州军主帅之子带军宣扬萧持得位不正、扰乱军民之心,后有其妻落入裘沣之手,或是凌辱,或是作为人质逼迫萧持让步,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裘沣的确派了五万士兵随时待命,但只需扯他萧珏的大棋,而非要他做真正领兵杀回平州之人。 萧珏暗嘲自己落魄几年,连心性也跟着肮脏起来,干脆利落地反杀了纪灵,逃脱他身边亲卫们的追杀回到山上时,他受伤不轻,却又发现草屋已被大火烧了个精光,遍地狼藉,而他的耶娘弟妹,还有萧持之妻,全都不见了踪影。 借着对地势的熟悉,萧持悄然立在山顶,看着几队卫兵神情严肃地在山间来回巡逻,知道耶娘她们多半落入了萧持手中。 他扯了扯身上的蓑衣,转身遁入密林之中。 …… 时至今日,萧珏知道,他将见到暌违的萧持,那位凶名在外、悍勇无比的萧候。 连自己亲娘都在潜意识地谴责他造杀孽太重,踩着大伯上位,萧持为何不解释? 只怕是确有其事,辩无可辩了。 萧珏听到疾驰而来的脚步声,脸色未变,放下擦拭剑刃的布,剑锋锐利,映出他冷漠的半边脸庞。 萧持来的速度之快,也在他意料中。 萧持看着不远处的男人,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与厌恶,嗤道:“上回掳走我妻,这次又劫了我阿娘与外甥女儿,怎么,萧氏长房长孙的风骨,就是在女人身上敲骨吸髓吗?” 萧氏长房长孙。这个从前给予他与生俱来荣耀与地位的身份,如今给他的,只有迷惘与厌恶。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相比于踩着亲大伯上位的贼子来说,略胜一筹罢了。”萧珏冷冷望着他。 “连你阿娘都不相信我阿耶当年大败又落马受伤之事与你无关,外人眼中,你这君侯之位,只怕也来得并非实至名归。” 扯来扯去,还是那些陈年把戏。 萧持不耐:“我与萧熜之间的恩怨,只止于我与他之间。你们硬要往里凑,闹得家不成家,如今将罪责归咎到我身上,不过是想找个人转移你们无能为力的愤怒而已。” “至于我与萧熜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今日带了他过来,你不妨自己问一问他。” 他拍了拍手,副将陈犀将萧熜从板车上扯了下来,带到两人面前。 萧珏看着奄奄一息的老父,心头大恸,又听到萧持冷冷道: “隆绪二十三年,你与我阿耶举兵伐东胡人。你听信身边亲信之言,担心我阿耶在军中威严日盛,终有一日会盖过你这个主帅的风头,所以趁着攻打东胡人的藉口,设局让我阿耶率兵出击,却早已与东胡通敌报信,我不知你是想让东胡人活捉我阿耶,还是想让他们就地斩杀。若东胡人妄以他为人质,依我阿耶的性子,断不会容忍自己成了大军的拖累,必然会自尽以全大义。若是就地斩杀,你也能对外宣称,我阿耶好大喜功,贸然出击,罔顾主帅命令,掉几滴眼泪,说他糊涂而已。” 提起旧事,萧持眼眸幽深,他望了一眼僵着脸的萧珏,嗤笑道: “那个叫做岑蟾的谋士,你们能忘,我却忘不了。” “岑蟾屡屡捕风捉影,在萧熜耳边提及我阿耶有取而代之之心。捕的也不过是萧熜你心中的真实所想罢了,岑蟾此人固然可恶,但萧熜你这样的不仁不义之人,你落到这般地步,是咎由自取,我不过替天行道,有何不对?” 阿耶猝然离世,阿娘和阿姐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但风雨不止。 萧持在种种疑窦与不甘之下,隐姓埋名投军,从一个最低贱的小卒做起,直到他屡立奇功,得了一些名望,这才进入了萧熜的视野。萧熜几番设局,萧持都侥幸逃脱,在萧熜更疯狂的反扑之前,他终于得到了当年遗留的证据。 他对萧熜的复仇,是为让阿耶的在天之灵安息。旁人再不理解他,性格使然,萧持不屑于同他们解释,更也不会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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