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祝寅领了命令, 寨子都没进, 牵过马又下山了。 “一离开谢宥,你果然清醒不少。”晋丑还在那阴阳怪气。 “比不得你, 一辈子婆婆妈妈。” “比你利落就行,要真为个男人耽误了事,你一辈子别想抬起头来。” 崔妩朝后摆摆手,不想与他再说,回了旧时住过的屋子去。 屋中陈设一切如故,看得出常有人清扫。 刚沐浴过,妙青就来传话:“娘子,寨主让您到主寨北面的山洞相见。” “山洞见?” 是她离开太久了吗,漆云寨何时有个山洞? 一出门,晋丑就站在屋外。 见她出来,他将手中帷帽戴在她头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崔妩的脸,“寨主想让见一些人,只是眼下还不宜露面。” 隔脸面纱看他,晋丑的笑面变得朦胧。 崔妩想起谢宥问的那一句,晋丑是否钟情于她。 谢宥洞若观火的本事,崔妩从不怀疑,不过乍听闻,她只觉得荒诞。 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反正对着她,晋丑一定这辈子都说不出表白心意那种恶心的话来,她太了解他了。 那就没什么好心烦的,管他真的假的,晋丑自己放在心里慢慢调理去吧。 崔妩面纱一甩,找方镇山去了。 晋丑跟在身后为她指路,到了山洞口,他却站住了。 “你不进去吗?” 晋丑笑着摇摇头,“寨主在里面等你。” “灯笼……” “不需要灯笼。” 可里头黑漆漆的,崔妩半信半疑走了进去。 此刻夜色昏暗,一走进去就像坠入了深海之中,黑得连洞口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崔妩看不到山洞有多大顶多高,但很高的地方能看到一点光。 那不是月光,而是高台之上的暖光,大到能容纳一座巍峨的高台,可见这山洞有多宽阔。 高台上的光亮在指引她往上走。 崔妩自黑暗中寻阶而上,走到最顶上,她看不到自己到底爬了多高,四周都是黑的,只有这一束光,照见高台上的东西。 发光的是两盏立着的琉璃灯,琉璃灯中间摆了一方椅子。 说是椅子,其实大得堪比一张的罗汉床,足有两个人高,整个椅子是用金丝楠木打的,通身漆金雕龙,雕龙髹金屏风仿若山峦围护在背后,两边陈列着青铜礼器,尊贵而庄严。 江山、宗庙,庞大的意象汇聚在这些象征物上。 这是一把……龙椅? 崔妩抬手抚摸一侧的纯金的龙首,她没见过龙椅,可一看就能清楚,这种让人不由得俯首称臣的辉煌气派,才配得上权掌天下的帝王。 方镇山竟然在山洞中放了一把龙椅。 此时,两支燃烧的箭矢划破黑暗,擦过石壁上沾了白磷的火把,火把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崔妩猛然回头,洞中一片明亮,她才发现自己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台阶之下并非空无一人。 那是林立的、穿着官袍的官吏,还有身着甲胄的寨兵,将开阔的山洞站满,这山洞有两个入口,崔妩从后面登上高台,才没有碰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高台上的崔妩,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去,山呼着万岁,汹涌的声浪扑面,崔妩一时无言。 方镇山已将这些官吏调教得很好。 万岁? 这帮人把她当成皇帝在拜。 崔妩莞尔,原来方镇山给她聚集了这样一帮人,真是……很大的惊喜。 看着江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跪在她的脚下了,高呼着“万岁”,那一瞬间降临在心头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豁然开朗。 崔妩慢慢转动着头颅,并不急着说话,而是一寸寸扫过那些躬身伏地的脊背。 她是突然闯入这男人群里的女人,常理来说,此刻该作惊惶失措之状的,低头退避出去,才是懂规矩的娘子做派,可崔妩却没有半分惊慌,反而从容扫过每一张脸,不紧不慢。 这群官吏也不是寻常男子,他们是自己官宅里的家主,在屋中受女人的忠心侍奉,被女人奉为神祇,不敢冒犯半分,可在此处,他们都接受着一个女人的审视。 当真奇怪,当站得足够高的时候,这份从容就会出现身上,不用刻意装相,三岁小儿也能冷眼看这些宦海沉浮的老狐狸跪在自己面前。 他们这一跪下,将高台上的她无限推高,原来男女和老幼之外,上下之分才是更绝对的界限。 俯视脚下山呼的人群,崔妩好似真成了这天下共主。 不,还是不一样。 真正的皇帝所站的殿宇,该是金光万丈,严整肃穆之地,直望出去不是漆黑夜幕,而是朗朗长空气象开阔,皇城的城墙平直如线,分隔开天地。 不过,她已经能隐约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方镇山今日做的这件事并不多余。 受这一跪,崔妩骤然发现,曾经汲汲营营的财富黯然失色,现在她对那座宫禁,对它背后代表的无上权力充满了渴望。 极度的权力欲在心口膨胀,让人感叹,此生若不能到那至高处看一看,只怕毕生都要遗憾。 这种冲动盖过了一切,比得到一个男子的喜爱、几间铺子、赐下的珠宝来得更让人躁动,她不用去等、去求、去邀爱邀宠。 她为什么不能做赐予之人? 不是跪地谢恩的凤阳郡君,而是低眉漫不经心地说出封赏,对当日的她就是天大恩德的皇帝。 她要在她之上再无一人,要成为这国家头顶悬着的日月,手掌翻覆之间让大靖朝的风云任她搅动,要政达四海,要这天下万民遵从她的规矩出生死去,恢宏政治,以衍万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屠夫乞丐都有野心,敢求索皇权,难道女人要被摒弃在王道之外? 山洞之中,“万岁”声似还在久久回响。 崔妩已经等不及了,她想换个地方,受更多人的朝拜,听全天下贺她千秋万岁。 良久,她道:“众位请平身。” 声音在空旷处回荡,沉静而笃定。 人人低头起身,并未因为传下来的是女子的声线而交头接耳。 猜到这只是方镇山让她高兴的把戏,崔妩眼下与他们也无甚好说,只道:“有各位襄助,将来大业功成,功劳簿上头一页就是各位。” “你们在旧朝的账,就是新朝的功,漆云寨不会忘了诸位的忠心。” “我们漆云寨打天下,来日,请众位一起坐天下。” “王侯将相,皆在此列!” “陛下万岁!”百官再次山呼。 她的声音在石壁中回响,即使是女子的声音,这些话也足够振奋着底下的官吏。 他们汇聚到这里,不单是对漆云寨、对弥天教的追随信重,也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业,若旧朝不恕,在新朝不但一笔勾销,还成了从龙之功,地方官更一跃成京官,怎么都值得赌一把。 即使拥护的这个皇帝是一个女人。 只要方镇山在,这新朝总能建起来,女人怎么了,女 人才好,争议越大越有机会,一切到了新朝,再论不迟。 双方都心照不宣。 众人再次跪下,高呼着“万岁”,声音直入云霄,打破这黑夜的宁静。 — 待那些官吏和兵将如流水般退去,洞中只剩了崔妩一人。 她坐在龙椅上,撑着脸不见半分踌躇满志之态,方才的豪情万丈已褪去,她在等着始作俑者露面。 “女儿,如何?” 方镇山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这女儿养得不错,处变不惊,强出别的男子百倍,嘴里说出的话更有章法,往后是不须他多担心的。 女子果然不能养在闺房里,该出去见见世面。 崔妩问道:“这些官吏都是怎么来的,其中有几个是真正忠心的?” 她早在登州就看尽了所谓官吏的诡谲心思,能让他们在此对一个女人高呼“万岁”,方镇山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这群人里有很多是弥天教的信众,有些是贪婪太过,谢宥来后就会在靖朝官场混不下去的盐官,有些是罪证在手的,有些靠着漆云寨吃饭……就像蜘蛛结网,总能将这些人拉到手里来。” 方镇山慢慢教她认清那些官吏的底细。 “从当年杭州匪患起,抢了那些官吏之后,你爹我发现当官的也不过如此,就在筹谋这件事,一面拉拢他们,暗地里做生意、打手的往来,一面让素玄兵游说他们信奉弥天教,再用这些官吏去掌握其他人的弱点,然后控制他们,慢慢地,整个江南官场差不多就在我手里了。”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有帝王之才,这些年我只是听从她安排行事,如此,方能让你服众。” 崔妩明白了,今日这一跪,来的都算一个投名状。 在方镇山的有意推动散播下,谢宥在登州杀尽盐官之后,让本就风声鹤唳的盐官们彻底倒戈,江南官场更加紧密团结在一起,只需轻轻一推,让他们以为自己无路可走,自然争先恐后就坐上了造反的大船,何况船上早有别的官员为他们作示范。 “他们其中难道不会有人有异心,跟朝廷上书咱们这个江南小朝廷的事吗?” “土匪造反是罪吗?” 崔妩无言。 “朝廷不是早将你爹当心腹大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只不过季梁城那边根本不知道漆云寨的本事,皇帝就算在乎,派来剿匪的也只的是江南道的军队,剿匪是年年都有的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互相照应,为什么要惹事?” 立功的事人人都想,但若有出错的风险,那不如不做。 “今夜你就是让这些人来表忠心,顺道让我提前感受一下当皇帝的痛快?” “不错,”方镇山整了整女儿的面纱,“但你的真面目还不能让人看见,不到事成,我不会让你担上风险。” “老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我怕变数太多。” “什么意思?” “你是个女娃,我怕到时江山落定,就不是我一个人说全乎话的时候,更怕我打仗中出了事,他们不认你一个女子能继承我的一切,我这才提前让你回来,你是将来的皇帝,这是一开始就板上钉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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