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鸩哼哼一声,道:“她巴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也得跟着。” 果然……谢宥闷不作声地喝酒。 “怎么,弟妹不肯跟你去巡盐?”薛鸩挑起眉,“看出门时弟妹的着紧样儿,不应该啊。” “路途遥远,何必让她去吃那份苦。” 待喝到其中一盏时,谢宥似有所觉,问道:“这杯是什么?” “山茱萸酒,我酿的和重阳节喝的可不一样,是深山中的猎户在山险崖峭、百兽盘踞之地采集,想要酿得这一坛酒,可遇不可求。”薛鸩摇晃着酒液,格外得意。 可遇不可求…… 谢宥又喝了一口,“不只是茱萸。” 薛鸩拍拍手:“你猜对了,还有山梨子,皮很厚,果肉熟到甜烂,但核还是酸的,偶然摘到几个,随手也丢进去了,没想到别有风味,你既喜欢,在喝酒一道也勉强算我的半个知音了。” 谢宥浅抿着舌尖的滋味。 山茱萸带着一丝酸涩滋味,浓郁的风味中和了过甜的果味,像是她温婉下暗藏的脾气,前味甘醇,过了喉头变作浓烈,他忽然发现冷和热到了极致原来是一样的,酒液一路滚下,胸膛分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灼烧。 一如他始终不能肯定她的本性,是极北海上为的覆灭而相撞的幽蓝冰原,还是一怒成千里赤地的灼目岩浆。 百味过后,舌面只留下浅淡、类似红豆的甘甜,像她柔软的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唇在耳边绵声细语。 谢宥仰颈将酒一饮而尽。 看他又倒第二杯,薛鸩纳罕:“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倒了第二杯,诶!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弟妹的事在这儿借酒浇愁?” 谢宥摇头。 他不喜欢喝酒,可这酒的味道,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的阿妩。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下江南,离别在即,谢宥头一次对该去做的事失了一份笃定。 他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原本就不满意放了王靖北转去查贪,那索性就不去了。 但这也只是想一想。 因那一份自矜自傲,万事他只问过一遍就罢了。 太过追逐纠缠,失了君子风度,他更不想做痴缠强迫之人。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 “舒原为何事不知足?” 谢宥不想再提,挑破了这场宴会的目的:“薛兄请我喝这顿酒,可是对巡盐之行有什么交代?”
第052章 战术 薛鸩感叹:“果然没什么能瞒过舒原的。” “你要是想瞒, 我可以假装不知道。”谢宥继续喝酒。 “就是……有几位江南的官员想请你关照一下。”薛鸩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交代你来找我的?” “是。” “薛兄,你选太子,为的什么?” 他正色道:“自然是为了一份正统。” “如今官家春秋鼎盛, 这才是你说的正统,太子,还不是。” 古往今来不缺被废掉的太子,东宫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谢宥在朝堂沉浮, 只为生民,无意权斗。 薛鸩握紧拳头, 慷慨陈词:“太子失恃, 宫中为荣贵妃独大,有颠倒纲常之相,太子若不自保,怕是又要步前朝‘戾太子’的后尘。” “但你忘了,荣贵妃这段日子常请我家娘子入宫,”谢宥看向他, “我为什么不能是赵琰的人?” “我不信你谢舒原会站到六大王身后,妖妃幼子,让他们夺权,尤甚亡国!” 薛鸩这话传出去, 是杀头的罪过, 但他信得过谢宥。 谢宥沉默一阵,问道:“哪几个官员?” 薛鸩以为他真被自己说动了, 将怀中藏的信封递出, 太子交代此为绝密,他都还未看过。 谢宥随意扯开信封扫了一眼, 问道:“计春彤在登州是何职位?” 薛鸩愣了一下:“这……我也不知道。” “沐礼在何处任职?” “许是……兖州?” 谢宥又问了几个,薛鸩回答得磕磕绊绊。 他将名单丢在酒桌上:“这些官员你一个都不认识,想必东宫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太子派你来,只是刚好你我相识而已,薛兄,他根本没有重用你的意思,这算什么投效?” 有时候话难听点,才能让人清醒。 薛鸩愣住。 细细想来,谢宥说得不错。 自他在赵琨面前发下宏愿,私下成了太子党,不过陪着赵琨出入诗会酒宴,以行书大家之名,为他拉拢新贵寒门,实则太子想做什么,在朝中党羽是谁,太子从未与自己提过。 可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薛鸩辩解道:“太子行事谨慎,一举一动都受朝野内外监视,我跟随他时日尚浅,若不是与你相识 ,此事未必会交给我办,他谨慎些也没什么错。” 见谢宥将纸揉成一团,薛鸩忙要阻止他:“你做什么?” “太子让你来,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这所谓的名单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只有在我答应你之后,去登州盐场的路上,他才会给我第一个官员的名字,我保下这一个,才会透露下一个,等我巡盐回来,帮他保住了所有名单上的人,才会得到太子的信任,跟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说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薛兄,看来朝堂并不适合你。 况且为了权势行此包庇窝藏之举,太子该做的不是拉拢我,而且到官家面前请罪。” 谢宥将其烧掉,不再予以理会。 薛鸩怔怔,慢慢地回过味来。 确实,太子深谋远虑,怎么可能这么鲁莽,在不确定谢宥投效时,就将把柄交出去。 眼下谢宥不说,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所谓的抱负,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显得太过天真,或许他只适合寄情山水,舞文弄墨。 今夜若遇到的是别人,不会给自己这番劝告。 二人各自沉默喝酒,谢宥也不问他是否放弃了自己的志向。 薛鸩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 千胜赌坊内。 原本该去接官人的崔妩就坐在赌坊的主座上,把玩着骨牌,等着这坊里的管事来见她。 她还道方镇山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烂摊子。 蕈子接连几日收不回来,说是背后有很不好惹的人,这场子已经不干净了,只能请崔妩出马看看。 “这就是清不干净的场子?”崔妩问道。 这样的场合,崔妩为了遮掩身份,妙青枫红周卯都不能随行,便让他们等在了外边,只让蕈子跟着。 蕈子不好意思道:“娘子,那个管事不知搭上了哪个靠山,早成了这一片的地头蛇,我在定力院,手不好伸那么长。” 崔妩倒想来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好惹。 此刻她坐在赌坊的主座上,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镇山留下这几个场子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相同之处,大概就是一样的生意惨淡。 崔妩琢磨起以后要做什么生意。 她不喜欢赌坊的营生,也就方镇山那个粗人才靠这么粗暴的营生挣钱,崔妩想把季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包圆了。 千胜坊的百姓算得上富裕,她在季梁码头那几个铺子有卖生药、粮食、饴糖的,还有一艘货船,如今季梁城最挣钱的生意该是——丝绸行。 她再买一艘往这边供丝绸好了。 江南纺织业丰饶,她曾久居那里,借漆云寨的关系更是所识甚广,只要写信派人往苏州、扬州去,就能拿到价格公道、品质上乘的丝绸…… 隔门的另一头。 “老大,咱们还不走吗?”地痞守在一边有些着急。 万一贯把拳锤在赌桌上:“走什么走,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场子!” 今日千胜赌坊关门,是因为入夜之前,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定力院的蕈子和他一众手下随护。 蕈子谁不认识,季梁城里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前管事在他跟前都是点头哈腰的,今日,竟然来了个要蕈子点头哈腰的女人,来头肯定不小。 但再怎么样,那女人张口就说这是她的地方,要他滚出去,万一贯怎么可能听从! 若是失了赌坊,对上头那位也就毫无价值了,万一贯不甘心做一头丧家犬。 他可是管了赌坊七年,整个千胜坊的地痞都来他这儿认山门,出门在外到了哪儿都有人礼待有加。 要他让出去,怎么甘心! 万一贯咬紧一口黄牙:“我出去会一会她!” 崔妩正琢磨着丝绸生意,赌坊的管事万一贯姗姗来迟。 他生得短粗身材,两颊胡子跟豹子一样往外飞,更显脸方短,面上一道刀疤,站在了崔妩面前,刀疤往颧骨上飞,瞧着很不服气。 崔妩拿帕子轻擦手边摞着的骨牌:“带着下边人闹事的就是你吧?” “什么上边下边,这儿属我最大!” “你在我的赌坊里闹事,觊觎主家的产业,照规矩得斩一只手,蕈子,动手吧,拿远点,血别溅到我。” 一句话,当场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万一贯退后一步,手摸向怀里的刀,说道:“这赌坊是我的!你是哪来的人?” 崔妩撩起眼皮:“地契在你手里?” 他避而不答:“这千胜赌坊就是我的,季梁府衙里的屋主记的也是我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你进来时,千胜赌坊就已经在了,前管事过世以后变成你主事,他是怎么死的?” 旁边的蕈子立刻狗腿地回话:“前管事是意外死的,这小子肯定脱不了干系,也是我没管到这边,他估计早就不听话了。” 崔妩恍然大悟:“前主事死了,你与他非亲非故,那衙门的人怎么随便改名字?” 万一贯眯着眼睛:“老大生前就有意把生意交给我!” “他既然交托给了你,你身为管事却连我这个东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不用他说崔妩也猜到了。 方镇山除了一张地契外,怕是早忘了这处地方,这个万一贯是找到新东家,才敢把赌坊据为己有。 真是一个烂摊子! 那他的靠山是前任府尹、还是现任,或是别的能左右衙门文书的官员呢? 万一贯见她不说话,反得意道:“你说自己是东家,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崔妩当然不能露面,她现在是司使夫人,漆云寨中,只有方镇山和座下子丑寅卯四个人知道谢家三房息妇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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