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明日他就要离开季梁城。 行李都已经打点好,就堆放在耳房里,明日天不亮就要搬上马车,到那时,眼前的人就会去到千里之外。 没有人烦她,没有怀疑她,崔妩可以自在做自己的事,不担心被人发现……多好! 可是成亲以来,二人感情渐笃,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呢。 其实崔妩也会担心,江南多美人,自己不同去,万一那些不长眼的官员给他进献个美人,抑或酒宴上瞧见个中意的瘦马,届时谢宥被迷了眼,温香软玉在怀,自己不就成个傻子了。 她的脸还是没转过来:“让我知道你在江南风花雪月,你就死定了。” “你既不放心,为何不随我去?”谢宥又在劝她,“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崔妩一甩头:“不去,你要真跟别的女子有牵扯,咱们就和离!反正舅姑早盼着……哎哟!” 谢宥掐她的脸颊,眯着眼睛:“不许把‘和离’挂在嘴上。” 崔妩点点头:“知道了,你守规矩,我自然不会提。” “若是还难受,我便一个人去崔家同岳父岳母告别吧。” 他出远门一两年,自当登门和岳父岳母道别。 听到要回崔家,崔妩有点想逃避,但他一去就是大半日,明日一早就走了,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 “不难受了,阿宥抱我起来。”她伸出手。 — 崔府里,孟氏正拉着女儿说话:“三郎君要去巡盐,你怎么不跟着去?” “巡盐又不是吃喝玩乐, 赶路多枯燥,女儿不想去。” “你啊,自己怎么着点急啊。”孟氏戳着她的脑门,同样也是担心她,“这一去一年半载少不了,你要是有了身孕在京待着也没什么,偏偏你没有,还不知道去打算!” “我不急,官人也不急,阿娘也不要急嘛。”崔妩想要糊弄过去。 “我这是为你打算啊,你官人不急,那府里的大夫人肯定急啊,而且你一天不生,阖府就都盯着你的肚子,日子怎么能好过,我看你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性子怪冷,是不是平日里不大与你亲近?阿娘去给你多找些画,你学着多找他,别太要面子……” 崔妩忙拉住她,“阿娘,没有的事,我同官人一切都好……” 正说着话,外头池塘边响起哄笑声。 母女俩往外看,原来是一个人在池塘边滑倒了,跟随的小厮没扶人,反而笑了起来。 “那是谁摔了?”崔妩实在认不出来。 “是玮哥儿。” 孟氏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小厮:“还笑什么,不赶紧把你主子扶起来,待会儿自己滚去受杖,再让我见着,你就给我滚出去!” 崔妩又勉强辨认了一下。 崔玮形容狼狈,虽是初秋高爽的天气,却好像穿上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厚实的球,最外面的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一面能看到里面衣服的花色,一面粘满塘泥。 “他怎么了?” “打从你大伯母和大伯父过世,他无依无靠,就变成这样了。” 孟氏叹了一口气:“可怜他们遇上那样的祸事,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我同你爹爹怎么都得照顾好他。” 崔妩嘴上唏嘘几句,实则只觉得他无用至极。 从前有亲娘帮他挣家产挣官位,自己一事无成,只会吃喝玩乐,现在爹娘没了,没了依靠就活成这样一摊烂泥,丢人现眼。 她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没说几句话谢宥就过来了,他原先在正堂和崔父说话,崔妩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问了杭州匪患的事。 中午一家人用过饭,夫妻俩回崔妩旧日的闺房里午憩。 崔妩的院子外边,崔珌正同徐度香说话。 “谢宥昨日已经离开季梁,和离之事他并未反对。” “阿妩今日归家,如今待着房中,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就隔着窗户讲吧,不过她为和离之事伤心,我猜大概不会应你。”崔珌笑道。 “崔兄放心,我一定会劝她开怀。” 徐度香一直在崔珌的院中待着,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根本不知道谢宥也来了崔家。 听说和离之事谈成了,他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到崔妩身边去。 见他立刻就要动身,崔珌抬手挡住他:“此事还未说定,但阿妩到底伤心,你莫再戳她伤口,只表明心意,只要她真对你还有意,一两年之后,我做主让她再嫁。” “崔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妩儿点这个头的。” 徐度香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动崔妩,不管用什么办法。 看着徐度香走到崔妩房间的窗前,崔珌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 这时崔妩闺房格外安静,她背对着谢宥,被他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在睡觉。 该是一个安宁闲适的午后,睡醒了他们再和崔父崔母说一会儿话,就归家去。 “妩儿,你在不在?” 一声轻唤打破了这份宁静。 崔妩猛地睁开眼睛,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崔妩整个人如挨了一记闷棍,又如同寒冬被扔到了结冰的湖水之中,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冰碴子的声音。 徐度香不是南下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崔家? 几乎是立刻,崔妩就猜到了始作俑者。 窗外,徐度香见她果然没有应声,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我听闻谢宥离开季梁城了,妩儿,你不必为他伤心……” 别说了! 不要别说了! 崔妩眼神如撞鬼一般,开口想要让他住嘴,可是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阿宥,他醒了。 他都听到了。 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心衣,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将血带向脑袋。 崔妩快不能呼吸了。 “我知道你让我离开季梁城,是为了我好,可是妩儿,我多庆幸此刻自己,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陪在你身边。” “既然我们彼此仍旧……有情,往后,由我照顾你好不好?” “虽不及谢家的荣华富贵,但是妩儿,我已经进了画院,以后嫁了我,没人家中无人慢待你,我会尽我所有对你好,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你身子不能有孕的事我也知道了,没关系的,妩儿,谢家在乎,我却一点都不在乎,你在我眼中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万不可为那些事难过。” 徐度香听到她仍旧不说话,慢慢“开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遇仙亭边的大榕树下,我看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一次夕阳,那时候你说,心疼我,不想让我再孤单,那时,我就认定了你。” “虽然天意弄人,让你我分开,可如今机会又回来了,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妩儿,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想想我们的从前、以后……” “还有我给你画的画儿,你记得那幅画吗?只可惜被火烧掉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还能给你画,每天都画,谢家规矩那么大,你一定待得不开心,以后,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不让你操心一点事。” “妩儿,你听到了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崔妩被捂住嘴,无法让徐度香住嘴。 越听,她的心越是拔凉,更何况身后那个人…… 他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心情? 沉默。 谢宥始终都在沉默。 崔妩不敢揣测他的心情,更不敢的回头看,但腰上那只逐渐勒紧的手臂,已经带给了她几近质问似的压迫感。 她真恨当初没有干脆杀掉徐度香! 她人生从未如此后悔过。 明明只要、只要熬过了今日,到时徐度香再来说什么都不会有影响,偏偏就这最后一天了…… 徐度香的几句话犹如摧枯拉朽,在崔妩眼中,她和谢宥的关系寸寸坍塌,灰飞烟灭。 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回头与谢宥对视。 那是一双幽深到冰刺丛生的眼睛,寂静掀起暗流,他似乎连呼吸都未曾加重,但鼻息轻轻喷洒在崔妩发顶,于她却是狂风乍起,毛骨悚然。 他沉沉盯住崔妩的眼神,让她口唇发干,汗湿心衣。 第一次,她觉得谢宥是那么的难以亲近,向后反揪着他肩头布料的手也慢慢松开。 “妩儿,妩儿,你在听吗?”窗外的人还在喊。 谢宥松开了手,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崔妩也坐了起来,不知要不要跟过去。 徐度香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崔妩被自己劝动了,高兴地跑过去。 在看到谢宥脸的那一刻,笑意僵在脸上。 崔妩抬眼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人。 谢宥站在徐度香面前,打量着此人。 这个人他见过,在季梁府衙,在景德寺,很巧的是,他的娘子也同时出现的那两个地方。 这还能是偶遇吗? 他们显然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会了两次,不,算上这次,是三次。 不知道的地方,恐怕更不会少。 一想到水月庵上那一夜,谢宥见到她的时候,说不定她才和别 的男人私会过,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住了心脏。 他甚至与这人在崇德寺有过交谈。 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可笑的时候,谢宥真切地笑出了声。 崔妩是以什么脸面说出“想他”那句话的? “好啊,真好,原来是你。”谢宥一句话,怒气和杀意仍在收敛。 崔妩瞳仁紧缩,官人何时也见过徐度香?
第056章 血腥 “谢……谢司使。”徐度香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谢宥墨黑的眼睛只比平常冷了一些, 瑟瑟如秋风。 实则他的颅骨之下,已经焚起熊熊妒火,徐度香在窗外每说一句, 就如烧红的铁烙熨在他心上,血肉被炙疼出“滋滋”声,又迅速凉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没学过怎么发泄愤怒。 只能强行把滔天洪水收拢在闸口之内,不让剧烈的毁坏欲破笼而出, 要了她的命,更不想在徐渡香面前露出败相。 可最折磨他的, 是那些有关自己妻子与他人相会的旖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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