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点头行礼,转身入了药馆后堂。 后堂乃是蔺谷平日里待客的地方,连接着后院。 而今日日头不错,后院晒了好几处草药。 整个后堂飘散着淡淡的药草香,令人神安。 廊道尽头的屋子里传来轻微响动,亦有人影晃过,想来就是蔺谷。 沈攸迈步走去,而绿萝则是和伙计站在廊道这一头。 蔺谷是德高望重的老神医,规矩也比旁人多,不喜有太多人一同入内。 沈攸上一次来为赵嬷嬷拿药,也是如此。 绿萝已经习惯。 走过廊道,沈攸踩上台阶时,顺势出声。 “蔺大夫,沈攸再来叨扰。” 夏日清风微拂,日光亦跟着跳跃,屋里没有人应答。 沈攸直接入内。 屋里的药香更加浓重,山水屏风之后,有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下意识以为是蔺谷,便直接绕过屏风,又重复了一遍。 “蔺大夫,沈攸再来...” 然而话还没说完,人就愣在原地。 沈攸秀眉微蹙,下意识问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在她面前,是昨日才刚刚在街道上遇到过的褚骁。 男人此刻上衣尽除,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而在那些垒块分明的肌理之上,有好几道伤痕,新旧皆有。 一旁的木桌上,还有纱布和药粉。 沈攸抿了抿唇,明白过来。 他应是来找蔺大夫换药的。 可是,有旁人在,蔺大夫怎会让她进来? 她正疑惑着,就听到褚骁开口,“蔺大夫到里屋去拿东西,待会儿就出来。”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沉,没有明说适才那伙计进来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听到外头等着的人是她,他便直接让伙计带她进来。 沈攸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屋子宽敞,四周窗牖大敞,明亮且通风。 她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褚骁低着头,用纱布处理身前的伤口。 两人一时无话,周遭十分安静。 沈攸不想同他有过多交集,便连视线都刻意不往他那边看。 可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顺着轻拂的夏风,就这么钻进她鼻间。 她轻轻抬眸,余光扫见他手里的纱布已经被胸前伤口的血渍染红。 沈攸:...... 这人在战场厮杀这么些年,包扎伤口的动作怎么还是这么粗鲁。 她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可那些两人曾经有过的相处已经再度跃入脑海之中。 褚骁武艺高强,但上山打猎对抗的是林间野兽,受伤在所难免。 但每一次,他都不拿伤口当回事。 直至血迹干涸,与身上的衣服粘结在一起。 沈攸不忍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每一回她想帮他处理伤口时,都会被他横着手躲开。 这样的动作,他不知做过多少次。 每一次的侧身,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 日子久了,这心便像是飘荡在水中的浮萍,无依无定。 直至那封和离书摆在她面前。 像是往水中砸了块大石,激起万千的波浪后,又将这颗心沉沉砸向水底。 再也浮不起来。 沈攸抿紧了唇,下意识抬头,却毫无防备地撞入那双幽邃深暗的黑眸之中。 她霎时回神,强压下心口莫名而来的涨涩。 飞快移开眼。 下一瞬,就听到他说,“李育并非良人。” 沈攸秀眉微蹙。 李育?谁? 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继续说道,“他在城西置了处宅子,养了外室,已经怀有身孕。” 他又重复了一遍,“李育并非良人。” 沈攸终于想起来。 昨日在碧露轩的那位侍御史家的二公子,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可他有没有外室,有没有孩子,都与自己无关。 昨日的相看非她自己本意。 无论李育是好是坏,她都没打算与他再有纠葛。 但... 这些事也都与褚骁无关。 沈攸抬眸看向他,声音清冷,“我与李二公子如何,不劳镇国公费心。” 既然已经和离,那便不要插手彼此的事。 “沈攸。” 褚骁停下手里的动作,那双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比刚才还要沉。 那只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大手紧握成拳,像是要以此压住眼底喷薄欲出的情绪。 然而沈攸不等他继续说下去,直接起身,来到他身旁,伸出手。 面无表情道,“烦请镇国公,将我的香囊还给我。” 姑娘的那双手似白玉,似柔荑。 掌心朝上,柔软而又细腻。 褚骁移开视线,喉结滚动,“香囊没带在身边,今日归还不了。” “你...” 沈攸抿紧了唇,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 视线一落,就看到他已经褪下、放在一旁的上衣上边,有一方梨黄色的巾帕。 右下角绣了几朵桂花。 在男人深色的衣袍之上,尤为惹眼。 她眼眸微眯。 这巾帕看起来,着实有些眼熟。 旁边探过去一只长臂,拿着巾帕递到她面前,“当时你落下的。” “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四年前,签下和离书之后,沈攸没有半分犹豫,叫着绿萝和紫藤收拾了东西,马上离开。 许是走得急,落下了一些并不重要的细小物件。 比如她的手帕,她的梳篦,还有她的木簪... 这梨黄色的巾帕是沈攸嫁给他时,从承德侯府带过去的,用的是上乘的料子,光滑柔腻。 如今被男人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手抓握在掌心里,粗糙与柔滑,对比强烈。 沈攸移开眼,不再看,也没有伸手接。 冷声道,“巾帕我不要了,劳烦镇国公扔了吧。” 在南边的两年,那一方院子之中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她记不清自己带走了多少东西,也记不得落下了多少东西。 今日有巾帕,明日或许就有梳篦,后日就可能还有别的。 她不想同褚骁有过多牵扯。 除了香囊,其他的都不重要。 更何况,四年的时间,巾帕她不知置办了多少条新的。 没必要心心念念他手里的这一条。 两人之间又是难言的沉默,直至有脚步声响起。 是蔺谷从里屋出来,看到沈攸时,眼底有几分诧异。 “沈大姑娘来了?” 随后视线在褚骁和沈攸之间来回,随口问了句,“二位认识?” 沈攸转过身,看向面前蓄着花白胡须、慈眉善目的老人,微微颔首,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温声道,“打扰蔺大夫了。” “之前问您开的药,赵嬷嬷已经喝完,不过嬷嬷还未好彻底,想再来问您开些药。” 蔺谷乐呵呵笑着,“姑娘对嬷嬷可真好。” “那药方以温补为主,确实会慢些,今日再开些回去,按时服用便能好。” “多谢蔺大夫,”沈攸唇角勾了勾,笑意柔和。 “沈大姑娘稍等,待老夫将药方找出来。” 说罢,他在一旁置物架上翻找,没一会儿就找到药方。 “这张就是了,沈大姑娘拿着药方找堂里伙计抓药便可。” “多谢蔺大夫,”沈攸接过药方,朝他微微颔首,直接转身离开。 没有再多看褚骁一眼。 姑娘裙摆微扬,拂过夏风,在空气中散出淡淡的桂花香。 在她身后,男人如鹰隼般的黑眸紧紧注视着她的背影,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直至,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廊道上。 他收回视线,耳边响起蔺谷跳脚的声音。 “国公爷!我说了多少回,伤口不能这样处理!”
第3章 如何能安心 沈府,闻桂院。 四季桂一年四季皆可开花,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 沈攸一入院子,就看到在月门边焦急等待着的紫藤。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她压低了声音道,“适才夫人和沈四夫人来过。” 紫藤口中的夫人,是如今沈府的当家主母,承德侯沈耀在沈攸母亲去世之后娶的续弦,陈秋蓉。 而沈四夫人,则是这几日来沈府小住的沈氏旁支婶婶,按照关系辈分,她夫君在旁支兄弟之中行四,承德侯府里的人唤她一声四夫人也是应当。 昨日,沈攸为何会到了碧露轩同那李家二公子相看,这其中便有沈四夫人的手笔。 “嬷嬷应是知晓了昨日您同李家二公子相看一事,”紫藤看向沈攸,眼底满是担忧,“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没说。” 沈攸抿了抿唇,叮嘱绿萝去煎药,这才走向耳房,“我去看看。” 话落,她刚要迈步,紫藤拉住她,继续低声说着,“您不在府中时,门房来通报,说是有人来找过您,听闻您不在府中之后,就离开了。” 沈攸问,“可知是谁?” 紫藤摇头,“不知,门房说是陌生的面孔,约莫五六十岁的男子。” 五六十岁... 沈攸确实并不认识这个年岁的男子。 她没太在意,可转瞬间,却又似是想起什么,清润的眉目微敛。 好像... 算算年龄的话,也确实对得上。 但现下人已经走了,也只能等之后看能不能找到。 她点头,道了句,“我知道了,此事莫声张。” “是。” —— 耳房之中,赵嬷嬷不似之前那样卧床,正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手边一杯茶已经放凉。 听到脚步声,她望过来,看到沈攸时,眼底满是疼惜,“姑娘。” 沈攸弯着唇,轻轻勾出一抹笑,“嬷嬷,我问过蔺大夫,他说这次的药喝完,您的头疾就能痊愈了。” 赵嬷嬷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没有因为头疾即将能好而感到高兴,而是满眼自责,“姑娘,是老奴没有护好你。” “老奴愧对老夫人的嘱托...” 沈攸眸色轻和,回握住赵嬷嬷布满老茧的双手,温声道,“嬷嬷不必担忧,我能处理好的。” “若是知晓昨日王氏是要‘哄骗’您去相看,那老奴一定将她赶走,”赵嬷嬷眼眶通红,“这事您可千万不能应。” 沈攸点头,“嬷嬷放心,我不会应的。” 原本昨日,王氏同陈秋蓉约好了要一起上戏楼听曲儿。 可前一夜落雨,陈秋蓉昨日晨起时有些咳嗽,不便出府。 于是,沈攸就成了那个“临时”陪同王氏听曲儿的人。 只是这曲儿没听成,王氏借口腿乏,带着她去了碧露轩。 直至踩上二楼的木阶,沈攸才明白过来,原来听曲儿不是真的听曲儿,喝茶也不是真的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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